第三

    “确实。”马文才定睛看去,颌首,“确实又肥又软。”

    他迟疑道:“依你之见……”

    马统疯狂点头,却听马文才道:“那便依你之见,将这两兔子的皮剥下来,做成兔裘。”

    听罢,谢道韫捂嘴轻笑。

    马统顿感欲哭无泪。

    见谢道韫又取笑他,马文才瞪道:“谢道韫!”

    谢道韫勾唇: “我只是笑这兔子。”

    未等马文才发难,她便坐在蒲团上打着哈欠,道:“我困了。”

    “你嘲笑我!”马文才话语笃定,而后蹙眉,“连你也觉得我心狠手辣、不择手段?连只兔子都不肯放过对不对?!”

    不等谢道韫回答,他便沉着脸接话:“我本就是这样的人!”

    好啊,又开始了。

    谢道韫无奈抚额,深思。

    最近是否太过纵容于他,怎得无理取闹的次数多到惊人,一言不合便开闹。

    连个辩驳的机会都不给她留。

    “怎么,你怕了?”马文才略微眯眼,打量着她,不放过她面上任何情绪,冷嗤道,“怕了好啊!如今倒还来得及,怕了便赶紧离得远远的,再别回来!”

    “好啊。”

    她轻撩衣摆站起,背对众人,向着庙门外瓢泼的大雨矗立,任由山风侵袭而不语,只衫裙层层叠叠飞扬。

    仅一个背影,便风骨尽显。

    那是从背后看,无论天地之大,脊背如何单薄,皆不肯弯腰折骨的风范。

    或许,这才是她。

    “如你所愿,我当下便走。”

    明知这婚事已成定局,如今让她走。

    莫名其妙。

    等哪天受不住,她也学那女子逃婚去。左右天高海阔,还容得下她谢道韫。

    “你走去哪儿?”马文才见状蹙眉。

    外面又是滂沱大雨,又是乌漆墨黑。

    这笨女人,不晓得服个软吗?

    可谢道韫已服太多软,且他永远有话说。

    一人服软,又怎是长久之计?

    马文才桀骜的眉眼,此刻透着担忧。

    她一介弱质女流,是要去哪儿!

    若谢道韫知晓她在马文才心中,是个只会舞文弄墨的柔弱女子,定会笑得合不拢嘴。

    且不说礼、乐、射、御、书、数,这君子六艺,她样样出类拔萃;便说琴棋书画,诗酒茶花,这人生八雅,她亦涉猎能详。

    柔弱一词,无论从哪儿出发,皆不适用于她。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谢道韫冷哼,撇头学着眯眼打量他道,“左右我走了,能顺理成章为你后面的娇妻美妾让位。”

    “你乱说什么?!”马文才愠怒,“娇妻美妾?你就这样想我?”

    他向来洁身自好,只一心想着功名。

    哪儿来的娇妻美妾?

    就算已有妻室,那也是如今这个对他“怨”言颇深,还爱呛他的“椒”妻。

    绝非什么娇妻。

    “我乱说?”椒妻谢道韫紧盯他,不放过他面上任何一个表情,道,“我是不是乱说,你心里清楚,你不就是这样想得对不对?!”

    “不然你赶我走?”不给他说话机会,谢道韫了然道,“也对,你早想赶我走了,我这就给她们腾位置!”

    说完还扔下头纱,“怒气冲冲”地踩了两脚,转身就要往大雨里冲。

    谢道韫当然知晓,以马文才的性子,此生只会相伴一人。

    可她性子再好,也经不住他天天闹这几回。

    既然他无理取闹,那她便比他更无理取闹。

    看谁先恼死谁!

    谢道韫难得幼稚想。

    “谢道韫!”马文才捡起地上头纱怒吼。

    其余一众仆从听着屋内声响,皆假寐在外,不敢言语,生怕马文才气不顺撒给他们。

    倒是马统,望着屋里剑拔弩张这幕,只瞪大了眼,心底哀嚎三声。

    完了!

    完了!

    完了!

    那可是连他都听闻过,当世鼎鼎大名的奇女子,谢道韫啊!

    自小侍奉在少爷身边,他尚且能忍受少爷的怪脾气,可少夫人,又怎是他这等皮糙肉厚、没脸没皮的能相比的。

    人家受人追捧,比少爷都金娇玉贵的长大。

    唉,马统捉急。

    他何时见过少夫人如此。

    不说摔头纱,大声喊叫都从未有过。

    每每少夫人都谦和有礼、又知进退得失,做事井井有条,对下尚且包容大度,谅解宽容,是他见过脾气最好的主。

    不想他家少爷刚娶妻,新娘子还未进门,竟被他家少爷逼疯了?!

    苍天呐!

    未哀嚎一会儿,他便拍拍脑袋想。

    不行!他马统得做点什么挽回一下!不然都对不起公子费尽心血给他取得这名。

    要是没有少夫人,公子接下去可怎么活!

    不说公子,便是他们没了少夫人,以公子那喜怒无常的脾气,也没法活。

    可马统还未有所动作,便见他家公子霸气地拉回少夫人,牢牢箍住她手腕,语气强硬又危险道:“不许走!离开我,你想走去哪儿?”

    “我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她任性地挣扎着。

    言外之意,无需你管。

    “谢道韫!”

    他又吼她!

    “唤我何事?”谢道韫冷哼,抬头不甘示弱地瞪他道,“马文才,我警告你,你再为了她们吼我,我便立即改嫁!”

    马文才听罢,额角突突直跳:“除了我,你还想嫁谁?”

    俩人显然不在一个频道。

    谢道韫想让他理解的重点是‘再为了她们吼我’,本意让他冷静点,而马文才直接忽略前面,只听到她要‘改嫁’。

    只能说,一个伪装无理取闹的人,注定理解不了真正无理取闹的人所在乎的点。

    二人如今离得近,谢道韫又直勾勾地望着他。

    却有些心猿意马想,马文才性格再怎么不驯,可有一点是好的,至少赏心悦目啊。

    若她想与他争吵,只一对上那双星河翻转的眸子,便沉溺地再多话也说不出了。

    虽是生气,却被她清明又直白的目光死死盯住,马文才清俊的面上,霎时布满红云。

    她那是什么眼神,半分矜持没有,胆大得很。

    “韫儿,别闹了。”一声韫儿,心底唤过无数遍,头次出口略有羞涩,他难得低头柔声哄道,“你不是困了吗?我叫他们拿来被褥,我来为你铺好。”

    若是往常,铺床这项琐碎事宜,马文才是断然不会经手去做的。

    奈何谢道韫不带侍女,马文才既不想让她累到,又不想假手于这些粗苯的下人,碰到她的任何东西,便对待她事事亲力亲为。

    若不是看那位梁公子早早歇在书案后面,谢道韫真丢不起这人。

    真是一场闹剧,

    没眼看,当真没眼看。

    谢道韫假意冷哼,又坐回蒲团上等待。

    兴许是这些天太过疲惫,她等他铺床时,竟靠在那香案睡了过去。

    便连马文才抱她去铺好的床铺时,谢道韫仍在梦呓重申:“…是你先闹的,并非是我。”

    若放在她二十多年前的人生里,她可从未与人如此过,失仪失态且幼稚。

    但不得不说,闹完后她很舒坦。

    因为平日里不可一世的马公子,竟然低头了。

    谢道韫只一想到马文才桀骜的面容,居然有那般低眉顺眼的时候,便觉乐不可支。

    望着被褥里,用那张清泠沉静的面容,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又傻笑的纤弱女子,马文才坐在一畔勾唇擦着弓箭无奈摇头。

    左右到明日,她便又是那个风华绝代之人。

    谢道韫不晓得,马文才又想她纤弱。

    若说与他比起来,她确是体态纤弱。

    但并未纤柔到他想的那个程度,娇柔到一碰就碎。

    她确因文采出名,但她乃将门之女,她父亲是赫赫有名的安西将军谢奕,她的小弟谢玄,更是年少英才,仅淝水一战便击退苻坚百万雄狮,她又怎会底子薄弱呢。

    翌日醒来。

    告别庙里借宿的梁山伯,临行前同马文才拜过案前神像,才被告知这原是座月老庙。

    谢道韫只觉有缘,马文才听后更是诧异。

    他们二人婚嫁途中,又宿于月老庙中,可不有缘。

    路上,俩人皆未提昨日之事。

    一大早从曹娥江渡口出发,未至半日,便到了杭州城的渡口。

    此刻正是杭州城将将热闹时候。

    杭州城坐落于群山环绕之间。

    依山傍水,秀美无双。

    不远处的山上,山风缓缓吹动晨雾。

    清晨城内薄雾笼罩着静谧恬静的景色,颇有几分烟雨江南的韵味。

    望着这场景,马文才颇为感慨,这是他从小长到大的地方。

    如今他千里迢迢迎来的妻子,亦来至此。

    不说清激动多还是感慨多。

    马文才挽着她的手腕,满心满眼扶她下船,道:“韫儿,我们今日先去城里陪你逛逛,晚些时候再回去。”

    谢道韫垂眸,触及身上衣物,一颗想逛的心瞬间熄灭,她可不想引人瞩目。

    马文才见状,善解人意道:“我们去客栈先歇一歇,让马统他们先将行李箱子抬回去,晚上再让她们来接我们。”

    “好。”谢道韫颌首,“这你日舟车劳顿,你也得好好歇歇。”

    马文才带着谢道韫骑马,一行仆从提着行李回马家,被人看热闹瞧了一路,谢道韫捂着脸,丢不起这人,二人风风火火才至福致客栈,一来便开门见山道:“老板,两间上房。”

    老板胖圆脸,手里捧着书卷,打眼一瞧二人装扮,便意兴阑珊道:“不好意思客官,只剩一间上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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