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

    祝英齐霎时面色不善起来。

    梁山伯忙劝慰道:“这位公子你别误会,马公子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稍安勿躁,少安毋躁。”

    “是那个意思,你又能如何?”马文才不屑。

    要紧关头,这人怎得又闹起小孩子脾气。

    谢道韫见状不妙,又几次挣不开,无奈只得心生一下下策,捏紧面前的头纱道:“烦请公子看清,我并非你口中所说之人。”

    此时,恰巧一阵呼啸山风而过,纤薄的红头纱顺势被风吹起,变故在这刹那间,众人见此皆怔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那方。

    世人皆知,新娘的头纱,要新郎官才可揭开,却头次见有新娘子是自己掀开的。

    但事急从权,谢道韫也没管太多。

    左右她如今二十七八出嫁,又否了叔父谢安给她拟订好的姻缘,寻了个小她八九岁的男子,再多条自揭盖头又有何妨。

    祝英齐抬眼一望,眼前女子面若朗月,气质高华,粉黛未施,更显淡然出尘。

    将嫁衣穿得如此清泠,确非寻常闺秀所及。

    如此容貌、气质、胆识,又怎是英台所有。

    “公子认错人了。”她冷声阐述。

    见一旁梁山伯看呆,马文才黑着脸道:“死书呆子!挪开你的臭眼!”

    “还有你们!再看!”马文才一掌推开祝英齐,挡在谢道韫身前,满脸阴霾道,“再看你们眼珠子都别要了!”

    祝英台也见势不妙,赶忙从香案下爬出来承认:“放开那位姐姐,我跟你走便是。”

    见此,祝英齐哪还不知晓,垂首再不敢看谢道韫,只低声道:“适才唐突,多有冒犯,还请见谅。”又转头对马文才拱手:“这位公子,对不住了。”

    话毕,没等众人反应,牵起祝英台的手便往出走。

    “这位公子,这求了签,怎能不解签诗就走呢?”虽突发变故,但梁山伯还不忘替那女子解围,拿起被祝英齐打落在桌上的卦签,及时阻挡住了人,自顾自到一旁抽了卷签诗读出了声,“千般万般留不住,人弃朱颜花弃树。白云流水空悠悠,你既无意我便休。”

    “你既无意我便休?”祝英齐怅然若失。

    清冷如山风的嗓音响起,谢道韫忽而出声,嘴角带着抹兴味道:“若将最后一句改为,君若无情我便休,岂非更有意味?”

    “好!”一身嫁装的祝英台反应过来,第一个拍手叫好道,“好一个君若无情我便休!尝闻男子休女子,岂不知,男子无情,女子亦可休男子。”

    祝英台钦佩道:“姐姐见地超凡,直言不讳,当真是个奇女子,妹妹佩服。”

    “岂敢。”谢道韫道,“只是思及前人之事,有感而发罢了。”

    罕见的是,这回祝英齐并未出言训斥,只是垂着首若有所思。倒是马文才,一张脸放在墨盒子里,都能当墨用,黑得很。

    从一进庙门起,他便开始了。

    见一个穷书生欲搀她,他恨不能直接将那穷书生拖出去灭口。

    但又怕吓着她。

    没一会儿,那个跑了新娘的蠢货也来了,也敢来冒犯她。

    再后来,她又自掀了头纱。

    一件两件,一个两个,都当他是死的吗?!

    临走前,祝英齐忽而转身,走至谢道韫身前,无视马文才冰冷的目光,一脸诚恳又歉意地道:“不知姑娘是哪家府邸,方才唐突,想略备薄礼一份,来日探望,郑重道歉。”

    “你不必知晓她是哪座府邸,你只需晓得,她是你这辈子高攀不起的人即可。”马文才道。

    祝英齐:“你!”

    “倒也不必。”谢道韫淡然推却,“萍水相逢之人,适才之事,无需挂怀。”

    她道:“有缘自会相见,无缘不必强求。”

    有缘自会相见?

    祝英齐似有了然,松开祝英台的手道:“我不强求你,你自己也出来冷静冷静。”

    闻及此,打眼望向祝英齐穿着嫁装,单薄又孑然的背影,英台越发内疚,心中两种情绪来回拉扯,浑浑噩噩走至庙门口时,却听见庙里传出声抑制不住的怒吼。

    “谢道韫!你什么意思?”马文才忍无可忍,“你和他还要相见?你问过我了吗?”

    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却没一件能令人展颜。

    “我如今才是你的丈夫,他算什么?!”说着说着,他霎时有几分委屈。

    “谢道韫?!”祝英台收回踏出庙门的脚,听到马文才那一声,忙惊奇地拽住祝英齐的衣袖,兴高采烈道,“哥,你听见了吗?他说她是谢道韫!”

    “谢道韫?”

    就是那个‘未若柳絮因风起’的谢道韫?

    常闻英台家中提起,谢道韫如何如何巾帼不让须眉,不想今日竟能在此遇见?

    又回想那女子的一切,祝英齐却觉不无道理,若她非谢道韫,又有谁担得起这名字。

    不知怎得,忽而又思及她身边公子那句‘你只需晓得,她是你这辈子高攀不起的人’。

    也确实了。

    陈郡谢氏,江左名门,确是他上虞祝家不能比拟的,不说他家,就是当今世上,又有几家能与之比肩。

    倒是身旁祝英台,没高兴一会儿,却兀自垂首,低落地自言自语道:“唉,我在想什么呢?陈郡离得那样远,谢道韫怎么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况且也并未听闻她婚嫁,就算那位姐姐再特别,又怎么可能会是谢道韫呢。”

    再说,若真是谢道韫,又怎会嫁给那般恶劣的男子呢,祝英台回眸望向庙里,不住摇头。

    怕只是同名罢了。

    “算了!”她释然道,“八哥,我们走吧,我回去后要去给爹娘请罪。”

    而此时,庙里的梁山伯更是惊讶。

    “谢道韫?”梁山伯狐疑地看她,上前道,“姑娘可是素有咏絮才名的谢道韫。”

    马文才道:“是要如何,不是你又要如何?”

    “马公子明鉴,在下并非有意唐突,只是仰慕谢先生才华已久,故而才……”

    但这话听在马文才耳中,却自动将后面“才华”二字忽略,只听进去个“仰慕”。

    “仰慕?”马文才眯眼,额角突突直跳。

    “好了!”谢道韫无奈抚额,“气了一天,你不累啊。”

    “公子见谅。”对梁山伯说完,她便拍拍身边的蒲团,朝马文才招手道,“坐我身边来。”

    闻言,马文才冷哼一声,可到底是过去了,只是面上很是不情不愿。

    谢道韫见状,劝慰道:“旁人的想法长在旁人的身上,又怎会事事皆如自己所愿呢。”

    “那就任由他们肆意欺辱不加以还击?”马文才不屑冷哼,“你倒是宽容他们,到如今,连个贱民都能随随便便爬我们头上。”

    “文才!”谢道韫不赞同地制止道,“你很瞧不起平民百姓?”

    马文才默不作声,谢道韫又道:“可须知,若居于庙堂之中,是不能不忧民之哀的,只因民乃国本。”

    “民乃国本?笑话,闻所未闻!”马文才嗤笑,“国家强盛靠得是兵强马壮,这些贱民只需待在官兵身后便可悠然一生,何来民乃国本一说。”

    “那你可知这些兵马,是从何而来?”谢道韫又道,“军中粮草,又是从何而来?”

    马文才道:“国家派遣,国库、地方调用,还能是哪儿?”

    谢道韫闻言摇头:“从民众中来。国家派遣应先是地方征兵,国库、地方调用的粮草,亦是民之所取,‘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你好好思考一下。”

    “文才。”谢道韫看着他,语重心长道,“平等待人,我知道这对你很难,我也知晓你的志向,是征战沙场。”

    “可若有一日,你的部下不满你的作为,揭竿而起,只因他是你口中的贱民,而和他立场相同的民众皆簇拥他,到时你无兵马可用,孤鸿难鸣,那时又该如何。”

    马文才若有所思,半晌垂首,点头道:“受教了。”

    “你想明白就好。”谢道韫道,“广结善缘总比腹背受敌要强得多。”

    一旁的梁山伯,显然也听到他们的对话,拱手钦佩道:“马公子周听不蔽,从谏如流,谢姑娘循循善诱,诲人不倦,又哀民生之多艰,当真是叫人钦羡的一对……神仙眷侣!”

    这话出口,马文才罕见地没有呛声。

    “梁公子过誉。”谢道韫牵起马文才的手,哄道,“不是要烤野兔吗?我陪你一起。”

    “…不烤了。”马文才扭捏着撇头,这会儿正红着脸,“你不是说要平等?兔子…家中尚有妻儿等待,又怎能拆散它们,使其阴阳两隔呢。”

    谢道韫,她总是独特的。

    她方才提出的‘平等’二字,是他十几年人生里,从未听人提到过的字眼。

    府邸下人见到他,只当他是家中公子,拿钱办事,尚且卑躬屈膝,避之不及;家中长辈见他,每日训戒不成,拳打脚踢;外人,皆因他是太守之子,处处阿谀恭维,奉承于他。

    却从无一人,平等的真心待他。

    他忽而想到他的阿娘,那个温柔纤弱,贤惠至极却未得善终的女子。

    若真有一日,平等两字响彻在每个人的心底。

    她是否,便能不必再被困于内宅,没有自我,而处处看他爹的脸色行事。

    就像韫儿先前说得,君若无情我便休…

    她是否,也能有个好结局……

    听着他说‘兔子家中尚有妻儿’这番言论,谢道韫没忍住笑地夸赞道:“我们文才真是学以致用,举一反三,聪明得很,如今都学会与兔子将心比心,从小兔子的立场想到它的妻子与儿女的感受,当真是……”

    马文才见她满是揶揄的笑,霎时恼羞成怒道:“不是你说的嘛!要平等!”

    还有,她方才那副夸小孩子的姿态是闹哪样?!

    “我是说要平等待人。”

    可不是平等待兔。

    谢道韫无奈又宠溺的想。

    不过他这样,到底还挺可爱的。

    左右不过才十几岁,又多居于内宅中,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还需得人耐心地加以引导。

    头次大发善心被人取笑,马文才听明白后,更是羞得无地自容,只厉声掩饰情绪道:“马统!将那两只兔子拿来,本大爷今日要亲自弄死它们!”

    “公、公子。”马统拎着一灰一白两只小兔子,罕见地阻拦道,“你看它们还这么小,都不够您塞牙缝的,要不…养一养再吃?”

    “叫你拿来就拿来,废什么话?”马文才蹙眉。

    “公子,你看这兔子毛色多好啊,而且身上也没什么味道,又这么软乎乎的……”

    其实,他还有句话没敢说。

    这两只兔子一灰一白,灰的那只欢腾,白的那只沉稳,但聒噪的那只灰兔遇到白兔,总能围着白兔安静下来。

    多像他家公子啊。

    一遇到少夫人,便什么话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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