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少欢在得知连霄死讯的时候,是三年前的中秋。
那时他们已经大约半年没有过联络,只是突然的想起来要询问一下对方的现状。
或许是早有预感,心中不安,所以才会对这位已经决定不再来往的友人表示一点关心。
然而久违的关心之后,那头回过来的却是一张死亡证明的图片。
截止到三年前,她认识连霄就已经有十五个年头了,但成为真正的朋友也不过才三四年而已。
余少欢也不记得是如何熟识到相知为朋友的,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契机。
总之,也不知是何时起,他们就成了无话不说、会互相挖苦的损友。
有可能是连霄曾经对着身高不足一米六体重140斤的余少欢说出“其实你挺好看的”那句话开始的友情。
余少欢当时愣住了,第一反应甚至以为对方是在反讽。
可是当看到他真挚纯粹的眼神后,她只能故作平静地接了一句:“你很有眼光。”
从此,样貌平平的连霄在她眼中,就多了几分可爱。
每次听到他真心赞扬自己的时候,她都会想:“孺子可教也”。
但之后,越是深入了解,余少欢又被他的性格所折服。
连霄真诚、温和、聪慧又极有想法与主见,行动力更是拔群。
平易近人的性格之下,内心却是离经叛道到一般人无法企及,他的坚持与耐力,都如暗流涌动,力量惊人,和那时的余少欢是同类人。
他们从不违反别人期待的目光,看似顺从,实则暗中坚定不移的朝着自己的方向在前行。
但是他们太过相似,连心路变化的历程都一模一样。
本是互相支撑的两人,并肩在世路上前行,可一旦有一个人倒下,另一个人必定也难再前进。
当年余少欢因遭受学业的失败、工作的挫折以及家庭压力的压迫之下,生无可恋,夜深人静时从楼上跳了下去。
索性下面有灌木树枝缓冲,楼层不算太高,所以最后只伤了一条右腿。
连霄来医院看她的时候,满脸的疲倦,好似一夜之间,他背负上了余少欢所有的坏情绪,不过他仍然还是笑着,“有什么想不开的事非要去跳楼。”
“连霄,我不想活了。”余少欢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她知道,连霄肯定能理解她。
连霄坐在旁边削着苹果皮,说道:“但是上天没让你死,你还是得活着。”
“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无数的委屈涌入眼底,余少欢蒙着被子哭了起来。
“一个人活着没意思,我们有两个人,多少还是能有点意思吧。”
“可是只光活着,我就已经很累了......”
“来,等你哭完了,再吃掉这个苹果,如果还想死的话,你就爬起来从这跳下去,我可以给你当垫脚的板凳。”连霄揭开被子把苹果递到她嘴边。
余少欢接过苹果坐起来,一边吃一边流泪。
连霄就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奇怪的是,等到她苹果吃完,眼泪也不知不觉停住了。
“我暂时不想死了。”余少欢抬手把苹果核递给连霄。
“怎么又不想死了?”他笑问。
“死了就吃不到你削的苹果了。”余少欢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心情豁然开朗。
连霄站起身道:“我可不喜欢给人削苹果皮,我还有事要先走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实在不行,打电话给你爸......”
余少欢连话都没听完,当即变了脸色打断了他的话,“我不会打电话给他们,你走吧,我自己可以。”
“嗯,总之,不要想着跳楼,你也要多为被你砸到的花花草草考虑一下,你不想活了,它们还想活呢,最近,我已经打算跟我爸妈和解了。”连霄嘟嘟囔囔边说边往外走。
“恭喜你和解。”余少欢在后头高声道。
也就是从那次事件之后,连霄的笑意好像一次比一次虚弱无力。
再后来,两人忙于工作,只会在空余时间偶尔闲聊或者见面吃一顿饭。
虽然两人都努力地朝前看,但生活却总是不尽如人意,日子似乎并没有变得更好,反倒是随着年纪的增长,社会的捶打之下,两人褪去了从前的柔和与善意,多了一些锋芒与尖刺,他们不再像从前那般轻松地谈笑风生,言语间尽显筋疲力尽。
虽然他们还是真诚相对,但坦诚里多了一些以前没有的挖苦与刻薄。
余少欢总是有本事在三言两语间就闹得两人不欢而散。
他们太累了,每天为生活奔波,令人没法喘息。
谁也没法责怪谁,谁也没法轻易斩断这段关系。
当暴风骤雨袭来,两人都是没有港湾能停靠的人,所以他们一直以来都是互相搀扶着冒着风雪前进。
可是这条路上,一旦有人打起了退堂鼓,必定损失同盟的斗志。
当余少欢从楼上跳下去的那刻,就预示着好不容易鼓起来的气球被扎了一个破洞,挡风的墙壁有了一角缺口。
连霄因而也连带受了影响,他一个人无法背负着两人的重量前行。
“我要准备离开这座城市了。”
原本互相支撑的两人在互相多次折磨之后,连霄终于再也无法继续呆在这里了。
“什么时候?”余少欢收到讯息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的恍神。
“后天。”
“这么快就安排好了,准备去哪里?”她的心微微抽搐了一下。
“往南,也可能往北,总之已经联系过那边的朋友。”
“那就好,凭你的本事,在哪儿都会过的很好。”余少欢久违地找回了曾经两人相交的初心,由衷地祝福道。
“嗯,我也决定和之前喜欢我的那个姑娘交往了。”
余少欢闻言后心情复杂,她从来没听他说过这件事。
“祝你幸福。”她道。
“那就这样吧,你早点休息。”
“嗯,需要我为你践行吗?”多年的情分说散就散,余少欢此刻却心生不舍了。
“不用了,我要收拾打包行李,还要处理房子的事,应该没时间。”
“知道了,你去忙吧。”余少欢放下手机,突然觉得很难过,似有什么如鲠在喉。
简单的告别之后,直到连霄离开这里的那天,都没有发消息。
连霄说要离开的那个日子,晴空万里,刚刚入夏,余少欢坐在阳台上看着外面的太阳和远处嬉闹的人群发呆。
她想起他们一起度过的日子,或开心或无聊,又想到近来两人针尖对麦芒的尖酸,心里很不是滋味。
余少欢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相聚与离别,但是仍未想到此次离别是如此难以让人承受。
那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她大哭了一场。
在连霄离开之后,她失魂落魄了好久,某日清晨起床没站稳不小心摔倒,脖子磕在了床头柜的棱角边缘处,那一刻,居然是恐惧比疼痛更多,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连霄。
她以为自己是期待死亡,可实际上她又如此害怕死亡。
自己只是一个胆小鬼罢了,她再也不会有站在楼顶跳下去的勇气了。
“我来了南方的玉罗市。”在连霄离开了一个月后,某天晚上他发来消息。
余少欢以为他们再也不会联系了,所以在收到消息后有些惊喜。
“是个好地方,现在过得怎么样?”
“还好,除了寂寞了点。”
“有女朋友怎么还会寂寞。”余少欢嗤之以鼻道。
“你不懂。”他回,“什么时候来玉罗,我请你吃大餐。”
“等着,这一顿饭我迟早要吃上。”
那边半晌,发来一条令余少欢震惊的消息。
“我喜欢你。”像是沉默思考了好久,才发出来。
余少欢的心猛地跳了跳,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她问:“有多喜欢,十颗星的话喜欢到几颗星?”
他回,“十一颗。”
余少欢半响说不出话,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让心为之颤动的话了。
她以为自己早就不会为这些情情爱爱所触动。
可这句话还是叫她既欣喜又难过。
欣喜的是他是第一个如此坦白对她表达爱意之人。
难过的是,他的这份心意,自己却无法接受。
她对他,似乎终究还是离男女之情的喜欢差了那么一点点。
她无法违背自己的心而接受他。
哪怕因此他会彻底碎裂......
余少欢踌躇很久,也不知道脑袋怎么想的,或许是为了让对方知难而退,于是问:“是喜欢到可以娶我的地步了吗?”
果然,这次,换连霄沉默了。
这次之后,间隔好久两人都再无联系,就算再有联系,也只有寥寥数语的寒暄。
“果然,我注定是孤身一人。”有一次,闲聊至末尾,连霄如此感慨。
“怎么会呢?你聪明,温柔又好......”
“你们每个人都说我很好,很好,可是为什么没人喜欢我?”连霄忽然有些激动地道。
余少欢当然知道,他说的喜欢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喜欢,而是真正的爱,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爱,能救赎他破碎灵魂的爱。
“你最近和你爸妈联系了吗?”余少欢试探地问。
“我去洗澡了,改日聊。”
至此之后,两人的关系似乎又进入了冰点。
“今天晚上喝酒了......”
“突然很想见你......”
“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
这是在他们彻底断掉联系之前,他最后发给余少欢的几条消息。
隔三差五会发一两条类似这样的消息,而余少欢因忙于工作焦头烂额,并无心多问。
偶尔会敷衍回应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这样三五次后,就彻底再无联系。
而中秋之时,再度想起,已是阴阳两隔。
余少欢把那张死亡证明看了又看,始终不能相信。
“发生了什么事?”余少欢问那头的人。
“我是他妈妈,他自杀了,你是他?”
“同学兼朋友。”
“他就这么走了,抛下我们老两口,也不管我们,我们当初为了培养他成材花了多大的心血......”
“节哀。”余少欢不想仔细去看那一连串的责怪之词。
“听说她女朋友经常找他要钱,一定是那个女生害的,才让他压力这么大想不开......你知道那个女孩是谁吗?”那头还在声泪俱下的控诉。
“我不知道,您和叔叔要保重身体。”余少欢回了这句话就把手机扔在了一边。
她躺在沙发上,眼泪夺眶而出,窗外的热浪裹挟着回忆扑面而来。
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他离开这座城市时那个风和日丽的下午。
余少欢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被后悔与自责环绕。
她理所应当地享受着他给的爱意,却无法给予对方同样的爱。
自己终究是贪婪的,自私的,像是植物攫取水分一样从连霄那片干枯的荒漠中汲取他所剩不多的爱。
她知道,他是死于爱的枯竭。
如果知道他会这样死去,当初是不是应该敞开怀抱,对他说我愿意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