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少欢回到家时，不知怎的，又想到这桩往事。
她这三年尽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这样就能假装连霄依然还活着，在玉罗过得很好。
这三年，她变得不再用心去记忆，不再去记忆每一个人每一件事。
过去的经验告诉她：记得太多，总有一天回忆会成为她最沉重而难以背负的包袱。
可渐渐地，她也忘记了岁月里值得珍惜的人，忘记了与何人制造了怎样温暖的时光，忘了那些触人心弦的故事与场景，当然也忘记了快乐，忘记了幸福，最终她的心变得麻木又冷漠，再也没有什么能激起心中的涟漪。
“到家了吗？”在黑夜吞噬掉天地万物之时，吴多喜发来了消息。
“嗯。”今天算是难得能铭记的一天，虽然过上一阵子她也许还是会忘记。
“到家了就好......”对方似乎欲言又止。
即使隔着屏幕，余少欢常常也能敏锐的察觉到对方的情绪。
“你说人死了，到底是希望被记得还是被遗忘？”
余少欢并未直接询问对方，反而是道出了心中的隐秘。
她预感到对方想问的事也是与她白天提过的往事有关。
吴多喜道：“大多数人或许还是希望被记得，如果被遗忘，这个人就真正死去了。”
“哪怕因此让生者一直痛苦下去，也要记得吗？”
“有人怀着这份记忆，能更加珍惜活着的快乐与幸福。”
余少欢道：“那因为这份记忆，有人却活得更为痛苦该怎么办，如果选择记得，就不得不记住所有好与不好的事情，而那份永远只能停留在过去，永不再得的美好曾经让现实变得更为痛苦与残酷。”
“即使如此，我也不会选择遗忘，一起创造的回忆在失去他们之后固然会成为伤痛，但正因有这些回忆，组成了我们的人生，也是我们活着的证据，不然，死与生有又什么分别。”
“你真是勇敢的人。”余少欢赞叹道。
她现在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如吴多喜这般。
不管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如果她不去遗忘，所有的这些到头来都会汇聚成无数把尖刀利刃，扎在自己身上，最后因无穷无尽的痛苦，而食之无味，夜夜不能寐，像一场长达终生的凌迟，直至死期。
尽管看起来还活着，但内里早已一片荒芜，无一处生机。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也会忘记我对吗？”吴多喜忽然问。
余少欢道：“依我们萍水之交的缘分，恐怕不用等到我们死的那天，就已经忘了对方。”
“无论怎样，我都会一直记得你，哪怕你会忘记我，但是，假如有那么一天，想到我的时候哪怕还能记得那么一点点高兴的事情，也请不要忘记我。”
“为什么？”
吴多喜道：“那代表我的存在，在这个广阔的世上并不是毫无意义。”
余少欢看着对话框陷入沉默。
她可以动动手指欺骗他说：可以。
可在这种事情上，她始终做不到违背本心，就像当初面对连霄那份沉重的爱意那般。
答应便意味着她将一生遵守约定，若是有天违约，于她是更深的痛苦。
“我知道，你肯定想说你会因此而感觉痛苦所以做不到，但我会尽量给你创造一些让你想起我时，不再是痛苦与懊悔居多的回忆。”见余少欢迟迟没回答，吴多喜又跟了一句。
“好，到时我会考虑看看。”余少欢对他这话深觉触动，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吴多喜回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作为对话结束。
不知为何，她对他说的话居然有些深信不疑。
大概是因为当初他说起自己故去的朋友时，那种想要拯救别人的决绝眼神打动了她。
晚上洗完澡，余少欢端着下午打包回来的红茶拿铁坐在阳台上吹风。
远处的街灯时明时暗，楼顶上空悬着一轮弯月，夏日燥热的晚风吹来，余少欢竟觉空气前所未有的清新，沉郁已久的灵魂在慢慢苏醒。
她能闻得见夜风中夹带的夜来香的芬芳，垂着露珠的草丛里虫子窸窣的响声。
不知是这晚风还是咖啡，明明四周已经寂静下来，她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然而随之，一阵电话铃声打破这份静谧。
最初，余少欢以为是吴多喜或者其他久别的朋友。
可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归属地为玉罗市的陌生号码。
电话铃声一遍一遍响着，她一时间竟不敢拿起电话。
是谁？
深夜推销的骚扰电话？
又或者是与连霄有关的人？
她的心脏随着起伏的电话铃声剧烈跳动，人呆在原地动弹不得，脑中闪过的都是连霄的面容，从未如此清晰。
电话响了一阵，过时挂断，可还没等余少欢平复情绪，铃声再度响起。
这次，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地接通电话。
“喂，你好。”她的声音不大，仔细听，甚至能发现还带着一丝颤抖。
可对方显然没这么细致和耐心。
“你就是余少欢是吗？”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一个女生焦躁且低沉的声音。
“是，我是余少欢，请问你是？”她极力用客气且平静的语气，试图安抚对方听起来随时要爆发的情绪。
“我是徐媛。”对方停顿了一下，又道：“连霄的前女友。”
听到连霄的名字，余少欢再也无法假装平静，心中一怔，腿一软，瘫坐在沙发上。
“我不知道你和连霄到底什么关系，总之，我现在被你们两害惨了。”徐媛有些激动道。
“我和他只是朋友，但是我不明白......”
“或许你不知道，我本不想找你，但是自打他死后，他爸妈到处找人打听我，我哪怕换了住处，辞了工作，换了手机号，他们还是问到我的联系方式，打电话来责骂我，要我赔他们的儿子，让我归还他花在我身上的钱，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这一切是我的错吗？我曾经是真心喜欢他，我那么喜欢他，我又怎么会让他为我负债？”徐媛说着，由愤怒转为哽咽。
“负债？”余少欢讶异道。
之前连霄母亲确实说过他为女朋友花了太多钱，所以才不堪重压自杀。
虽然她对这样的说辞并不完全信任，但显然，徐媛这里又是另一种说法。
“他爸妈以为他是为我，实际上，都是因为你！”
余少欢闻言更为震惊，“为我？”
“他没有与我说过，但我有一次不小心听到他和别人讲电话，对方似乎捏着什么把柄一直找他要钱，而且通话之中，有提到你的名字.......我曾经有试探性地问过他，但他什么也不肯说，后来没多久，他就提出了分手。”徐媛的声音里压抑着深深的恨与痛，“他死了，我曾经也很伤心，可我又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样的折磨与骚扰。”
余少欢对于连霄在玉罗的那段过去，毫不知情，如今句句，似乎又与自己有关，她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了。
“为什么不报警？”她问。
“连霄的事我不清楚，而且他极力不准我声张，我猜肯定是不能公之于众的事，至于我的事，他爸妈既没对我威胁也没有对我造成物质损失，报警也只是徒劳。”徐媛说到这儿，似乎已经耗尽了力气一般，言语不再激烈。
“对不起。”良久，余少欢道。
除了说对不起，她还能做什么？
那头只传来一阵轻微的啜泣声，随后徐媛冷静了许多，道：“这事也不能怪你，我实在是快疯了，我不知道该去恨谁，到头来，我该恨的还是自己，我不该喜欢他，但是你真的一点都没有头绪吗，关于他被勒索的事？”
余少欢努力回想，脑子像是扯乱的线团，杂乱无章，头疼欲裂。
她冥冥中感觉，自己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但一时又想不起。
听她没有回音，徐媛叹了口气道：“算了，想起来也没有意义了，既然他不想你知道，我想你永远想不起会更好，原本我也不该多嘴，只是我实在.......”
余少欢道：“我知道，你积攒的伤心与痛苦太多无处发泄，但是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你没有错，反而他应该感激你陪着他度过一段美好时光，作为他的朋友，我也很感谢你喜欢他。”
如果不是因为离得太远，她一定会抱抱这个正在崩溃边缘的姑娘。
徐媛吸了吸鼻子，似乎是停止了哭泣，她道：“他死后，我恨他，也恨依然喜欢他的自己，我知道，我本一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
“奈何明月照沟渠。”余少欢在这头苦笑着飞快地接道。
徐媛嘶哑的嗓音带点笑意，“不，应该是奈何明月照大江，他照的人怎么会是沟渠呢。”
余少欢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怔了怔，湿意浸染了眼角，心中只余苦涩，“谢谢你。”
“抱歉打扰你休息了，再见，如果有缘，我也想见见你。”
“好，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