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少欢和吴多喜坐在清谈茶馆里,沉默着。
从停车场出来后,谁也没开口说话。
茶馆里环境清幽,灯光暗沉。
除了在柜台后面玩手机的年轻老板,再无其他客人。
这种地方一般甚少有年轻人踏入,尤其是这个时间点。
吴多喜为她解了围,停车场的那个男人也溜之大吉了。
咖啡厅人多嘈杂,实在不算好的谈话场所。
“你什么都知道,你还认识连霄......”
余少欢抬起头,昏暗朦胧的光线之下,看不清她的表情。
吴多喜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在这幽静的室内,这声音显得格无奈且伤感。
“是,我是认识他,曾经有人介绍他来我这里做咨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到余少欢面前,扶了扶眼镜,“我是一名心理咨询师,有熟人介绍他来我这里做做咨询,虽是这么说,但这种事情也要看求助者的意愿,实际上他就来过三次,头一次来找我的时候,他并不愿意与我说太多,自然这也很常见,想要快速建立信任关系并不容易,第二次是我电话回访,请他过来的,第三次,他主动打来电话和我约了时间,那一次他跟我聊了很多,我当时很惊讶他的转变,以为我们之间的情况在慢慢变好,直到后来有人告诉我他的死讯......”
“他最后一次跟你说了什么?”余少欢看了眼名片,上面写着“意一心理工作室”,下面有他的工作电话电话、地址和邮箱。
“抱歉,根据职业规定,我没法和你透露太多关于我们谈话的内容,我有帮来访者保守秘密的义务,不过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诉你。”吴多喜顿了顿,“最后一次聊天,他有提及关于你跳楼并且误伤了人的事,当然,他没提到你的名字,因为这事牵扯到刑事案件,我有责任上报,所以我有打电话给相关的地方询问案情。”
“所以你刚刚才能这么肯定地说,我并没有害死别人对吗?你又如何断定我就是他说的那个人?”听着他的叙述,余少欢此刻却很平静。
这些迟来的真相令她无所适从。
“警方说那名流浪汉死于醉酒失温,在被重物砸到之前就已经死了,所以才草草结案,只不过当时连霄太过慌张,误以为那人的死是你所为,急于毁灭证据而被人抓住把柄。”吴多喜说到这儿的时候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一开始我也没想到你和他有有关,只是一切都很凑巧,你的言谈,你的腿,还有你说的三年前与我有同样的经历……所以我确信......”
一念之差造成的误会,徒留遗憾与可惜。
一个本无罪过之人,却一直背负着深深的罪恶感而活。
最终这份愧疚彻底压垮了他本就沉重的人生。
“是我,都是因为我......”余少欢心若死灰,喃喃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他就不会沦落到后来的下场,他也不会选择自杀......”
他一向品德端正,心地善良,从未干过什么坏事,可以想象他当时背负了多大的德道压力。
“这件事只是压垮他的导火索,在我看来,他早就已经无所谓生死,他的心早就处在快崩塌的边缘,如果你是他的好朋友,应该最明白。”吴多喜撑着头,也有些沮丧,“我原本以为我学了这一行,就能挽救与我当年那位好友一样悬在深渊边的人,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没做到。”
“他曾经朝我伸出过手,我本可以拉住他,但我却选择了视而不见,我以为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他,明明当初他陪我度过了许多难捱的日子,然而我什么都没做,最后也未能作为他的支撑,他一句话都未留给我,一定是恨我了,对我失望了吧。”余少欢缓缓说着,眼神麻木,似乎丧失了喜悲。
他们曾经那般交好,却无一字给她,连缅怀都只能靠逐渐淡薄的虚幻记忆。
无论她现在如何懊悔,如何愧疚,呼喊,死去了的人也再不会回来。
虚空之中,也无人会回应她。
“或许他是到最后都不想让你知道真相,不愿见你伤心难过。”吴多喜目光深沉地望着她,应该没有人比他更懂她此刻的心情了。
余少欢不愿被人用这样同情悲悯的眼神看着。
于是转了话题,重新审视着眼前人,“你怎么会来明抚市?”
他名片上的地址写的是玉罗市,现在来这里应该也不是巧合。
“我之前同你说过,我的游戏ID也叫意一,我偶尔闲暇时会打几局游戏放松放松,在游戏里我结识了一个人,她向我倾诉了一些生活里的困难,觉得自己活得很痛苦......”
“我猜你犯了职业病,想要为人排忧解难。”余少欢道。
“职业习惯罢了,看到有人苦苦挣扎之时,总是会忍不住......所以我们在一边打游戏一边聊过几次,她说她在明抚市,我有发给她我的名片。”吴多喜若有所思道:“只不过去年年关之前,她突然从游戏里消失了,再也没有上线过,我记得她说她最喜欢的事就是打游戏和绘画,只不过家里人不支持......”
“然后呢?”
“我上线偶尔会给她留言,希望她上线时能看到,只不过几个月过去,毫无消息,然后在前两个月,我有一天上线发现收到了回复,但非她本人。”
余少欢淡淡道:“她死了。”
“回复的消息里面是这样说的,所以我去查了明抚市的新闻,然后在检查邮箱的时候,发现这封名为遗书的邮件,你知道的,现在这年头用邮箱联系的人少之又少,邮箱几乎已经闲置,所以当我看到邮件与那条新闻事件相关时,已经与事发时间间隔很久了,既然她给我发了邮件,我无法视而不见,即使她已经死去,我依然还是要去倾听她内心最深处的声音,我追寻着亡者的灵魂而来。”吴多喜的表情有些复杂。
余少欢也能明白他救人不成的挫败感。
他一心想着,不能重蹈当年覆辙,但是偏偏天不遂人愿,让他屡屡抱憾。
大概每失败一次,他的那位故友便又死去一次。
“现实与理想所违背,看到求助者一一离去,你没有过动摇吗?”余少欢问。
明明一心救人,结果谁也没有救到的这种无助迷茫,想来他过得也并不轻松。
世上没人能过着完完全全的幸福生活,穷困者、潦倒者、缺陷者......都以为自己是世上唯一的受难者,当看多了世间百态,才明白,不过是各人有各人的苦难,不分轻重,只分缓急。
“若说没有动摇过肯定是假,但有人逝去,也有人重现笑容,这些人给我带来了继续前行的力量。”吴多喜面露一丝欣慰。
余少欢突然道:“既然你对我了解颇深,不打算用你的专业知识来让我重现笑容吗?”
她也不知为什么要说这些,明明她根本不需要他的帮助。
也深知,自己的那点顽疾早已根深蒂固,即使他拥有再高超的技巧,也无法医治她。
或许只是想考验他吧,一点古怪扭曲的恶趣味,她如此想着。
吴多喜表情凝滞了一瞬,随后舒展开来。
他笑道:“给朋友做咨询可是行业大忌。”
“喔?真不是因为怕自己技不如人所以故意逃避吗?”
听到他拒绝,余少欢居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咨询师给熟人或者好友做咨询,会产生双重、多重关系,这些私下的关系会影响咨询师的判断,不知不觉中会干扰咨询师的专业性与客观性,对双方都不利,你若真的有需要,我可以帮你介绍更好的同行。”吴多喜郑重其事道。
从他的语气能听得出,这并非是推托之词。
“没想到还有这么多讲究。”余少欢心不在焉道。
吴多喜双手交叠撑着下巴,问道:“那我们确实是朋友了对吧,刚才你没有反驳。”
“重点在这里吗?”余少欢无奈道:“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怎么不算要紧,你是我在明抚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余少欢妥协道:“随你,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能联系到我?”
“你还记得你曾经的同桌吗?”
“你说的是......我有过好多个同桌。”
“沈静,她是我的发小。”
“原来是她啊。”余少欢当然还记得。
那个眼睛大大、笑容爽朗的女孩,当时收到邮件时,她确实给很多人发去了消息。
看来沈静也在她询问的范围之内,只是人太多,她自己也不记得问了哪些人。
“嗯,她在一所初中当老师,她邀请我去她的学校做心理讲座,然后闲聊时就谈起你的事,所以我拜托她要来了你的联系方式。”吴多喜解释道。
“世事还真是难以预料。”余少欢透过玻璃门看向外面的马路。
路上的救护车似乎越来越多,烈阳之下,车顶闪耀的警灯更加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