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错·肆

    面对杨知渔的兴师问罪,龙仰芝唇角一勾,不卑不亢抬头,镇定从容道:“元帅此话怎讲?”

    “娄将军难道忘了,”杨知渔眸色阴冷到极致,枯瘦又布满皱纹的手指轻敲案上一张白纸,一下一下,节奏分明,“您出征前立的军令状?”

    龙仰芝眼神落到那白纸之上,一时挪不开来,其纸材、墨水,甚至于那手指大小的朱印,用的皆是难得一见的珍材。若非故意用高明的术法焚毁,这军令状怕是留存个千百年不是问题。

    “你此番作为,很难让人不怀疑是与西虞暗中勾结啊。”杨知渔说得不疾不徐,语调很平,但底下蕴含的怒海狂涛,仿佛下一刻便要肆虐开来。

    龙仰芝眸光落到这位与西虞国刘元帅还大上几岁的杨元帅身上,联想到刚才一路上众人的冷漠,她甚是不解。

    于她来说,那姓娄的小子虽性子古怪又招人厌,但对南齐的一片忠心却是毋庸置疑的。甚至于当时自己只是半开玩笑,说可能当年南齐中出了叛徒,沉默寡言、反应迟钝的娄元川几乎是在一瞬之间暴起,对她起了杀意。

    这样的人,竟在自己国中被诬为与敌国勾结,还是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这南齐的军营中,为何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

    思及此,龙仰芝一时不知该替娄元川悲哀,还是为西虞国庆幸。

    “想必元帅也瞧见了,就在我们战得焦灼之际,一记威力罕见的天雷骤然劈下将我们二人击晕。直到醒时,就已经见到两边火光冲天,齐齐出动。”龙仰芝临场机变能力极佳,她刻意将二人苏醒时间推后,也不挑明究竟是两国谁先违约出的兵,将立场、感情等主观情绪尽数剥离后,言语之间只余条理清晰、无可挑剔的辩词。

    “要不是我们及时休战,而今两国恐怕已经打起来了。试问,有必要牺牲这好不容易维系的平衡吗?我们胜算又有几何?”此言倒是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咳咳——”

    适才说到一半之时,她便已感到喉咙处难受得紧,忍着把话讲完,如今连咳了几声才恢复过来。这感觉,就如同这具身体平日里没说过这么多话,一时适应不过来一般。

    她再次抬头时,营中剑拔弩张的气氛明显缓和许多。

    龙仰芝眼梢微挑,朝杨知渔行了一礼,话里好似带着和煦的风:“元帅放心,这事不会这么不了了之的。我们适才约好了后日再战一场,战书想来明日就会送来。”

    四下沉寂许久,久到龙仰芝已暗中将四人身上展露出来的灵宝都打量了个遍,才听得首座之上传来苍凉沙哑的声音。

    “且先信你。”

    坐于左侧首座的斯文老者几乎是在最后一字吐出来之际,就迫不及待发问:“你此次与那龙仰芝交手,可有瞧出她的来路?”

    “这种问题,你问一个武修?”还未等龙仰芝答话,右手边的秃头老者就已从鼻子哼出这句话来。

    “武修也好,法修也罢,不都是南齐人吗?”龙仰芝站直了身子,神情严肃,好像适才语调中的暖意只是众人的错觉一样,“说到底只是修炼的法门不同罢了,又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这类话,她记不清已有多久很没说了。

    听得此言,在场所有人望向她的目光登时变得古怪无比。

    杨知渔冷冷清了一声嗓子,站在左侧面色较善的老者应声走上前,他努力挤出一抹笑,说道:“鲁老性子直率,将军莫要介怀。您这一仗打得着实漂亮,我们心中都是佩服不已。只不过这个西虞的法修龙仰芝四年前横空出世,而后一跃成了国师,却无人知晓她的底细,今日一见,我们也都没能看得清她的路数,这才让我等忧心如焚哪。”

    “无妨。”龙仰芝复又上前,朝杨知渔行了一礼,“我正因此事有求于元帅,我想进兰台阁。”

    一语惊人。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都警惕起来。

    “你要进兰台阁作甚?”脾气最为暴躁的鲁老最先坐不住。

    “正因此事。”龙仰芝眉眼舒展,灵魂中自带的亲和力由内而外氤氲开来,一寸一寸将娄元川身上原本距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冰化开,“你们法修都看不出,我自然也瞧不出什么端倪来。只是那天雷,不知是不是那龙仰芝引的,颇为蹊跷,甚至可能与七年前之事有关,不得不深究。”

    杨知渔微微点头:“确实。有老兵说,此异象与七年前祝家桥之战时发生的天裂极为相似,我们几人都未曾见过,也不敢妄下定论。”

    “我亲眼见过,又被劈过,更与那龙仰芝交过手,没准能以这些为线索,在典籍中找出些线索来。”龙仰芝将话接得天衣无缝,“知己知彼,方可助我后日得胜。”

    杨知渔粗糙的指腹在竹竿上摩挲许久,终是开口:“来人,带他去。”

    ***

    卯州城,第一道光晨光洒下之际,两条人影稳稳落在一座雕栏玉砌的高台前。

    遁地符竟然能与神行符合在一起用,龙仰芝又涨了不少见识。她在西虞找不到符师,只得靠民间的残本自己琢磨着画符,因而除了与她属性相合的遁地符、避水符等土系符文,余下的都只得了个“形”,“意”还相差甚远,就比如那雷符。

    “小师傅,这位是娄元川娄将军,奉我家杨元帅之命前来查阅典籍。这是信物。”杨知渔派来办事的是个机灵的年轻法修,名唤杨奇。

    有杨知渔作保,自是无人敢拦,二人很快就进了兰台阁的前院。

    举世闻名的兰台阁,藏尽天下法修典籍,与南齐国都隆都的通天塔齐名,乃当世法修界最为盛名的两大古迹。纵使是南齐国中寻常修习道法之人,要进此阁也难如登天,更别说龙仰芝这个敌国的法修。

    这便是龙仰芝的私心。

    查典籍寻到换回身体之法固然是重中之重,但来都来了,总不能白白浪费这次机会。

    杨奇引着龙仰芝,穿过金碧辉映的长廊,途径红莲盛放的方塘,一前一后,行至兰台阁入口的空地前。

    地上的石砖雕着繁复又不失美感的植物图案,空地一隅,摆了个一人高的大炉子,底下火光大盛,似是在冶炼烧制什么东西,咕噜咕噜往上冒着白气。

    仅一眼,龙仰芝便知这是顶级的炼丹炉,底下红中带金的火焰,虽没亲眼见过,但她很肯定,这就是书中所载炼丹师所用的丹火。只不过就是此中味道与设想中出入颇大,跟自己平日里煮东西烧焦时好像有几分相似。

    到南齐这小半日,龙仰芝自以为已经调整好心态,不至于看到一样好东西就挪不开眼。但而如今一见这丹炉,心潮又禁不住澎湃起来,鬼使神差地往炉旁挪了挪,又挪了挪,想瞧得更仔细些。

    就在此时,随着砰一声巨响,天摇地动。

    只见空地上的炼丹炉应声炸开,龙仰芝稀罕不已的炉子刹那间碎成无数残片,磅礴的气浪毫无阻碍地朝四周荡开,靠得最近的龙仰芝登时被掀翻在地,杨奇回头见事情不妙,要甩出护体法宝已是太迟。

    “娄将军,您没事吧?”杨奇赶忙上前将被炸开老远、嘴角挂血的“娄将军”扶了起来。

    透过这关心备至的话语和举动,龙仰芝轻而易举就捕捉到了其中夹带的幸灾乐祸。

    杨奇显然还不知道表情已把他自己出卖得彻底,续道:“您这是?要不我找个医官给您瞧瞧?”

    ——“该死,又失败了!不会伤到人了吧?”头顶处传来清脆的女音。

    龙仰芝顺着方向望去,只见一青衣少女匆匆从兰台阁三层的窗台跃下,眨眼间就落到二人身前,“杨奇,你怎么来了?这位是?”

    “杨小姐,这位是娄元川娄将军。”杨奇朝少女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娄将军,这位是我们杨元帅的独孙女,杨锦年杨小姐。”

    龙仰芝自打瞧这姑娘的第一眼就隐隐猜出了她的身份,这一路看上去,就数她身上的法宝最为高明,而且展露出来的,无一件不是稀世珍品。

    试问除了这世间最顶尖炼器师捧在手心的独孙女,谁能做到如此这般?

    另一边,杨锦年在得知眼前之人的身份后,脸上愧疚之色立时消散无踪,她插着腰,漆黑的眼珠子带着轻蔑之色,咕噜咕噜地将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上打量到头。

    最后,她将下颚扬得老高,三两步走到龙仰芝面前。

    “哼!”

    只丢了一个字,扭头便走。

    龙仰芝:“???”

    “杨小姐年纪尚小,还请将军不要介怀。”杨奇尴尬道。

    “无妨。”龙仰芝笑着摆摆手。

    龙仰芝本以为娄元川这小子性情古怪,只是不招人喜欢罢了,没想到他的人缘竟是差到这般境地,上到元帅,下到普通士卒,无一例外。就算顶着这副世间少有的好皮囊,依旧讨不来年轻女孩子的欢心。

    ***

    仲夏晌午的日头极盛,南齐军营中分外安静,娄元川的营帐中亦是,偶有书页翻开的轻响,以及毛笔与纸摩挲的沙沙声。

    龙仰芝靠在娄元川的榻上,案前摆着一本拳头一般厚的《星经》,她时而聚精会神地研究藏于古老的文法中的奥秘,时而灵光乍现,提笔飞快地在纸上计算,试图借此窥探万物运行的规律。

    这是她借来的唯一一本典籍,她未想到在兰台阁借阅典籍还需经过修为测试,并区分成三等,初、中、高三等分别能借一到三本书。若非借着杨知渔的面子,以娄元川这具“废物”身体,估计连一本都借不到。

    又一页黄麻纸被写满,龙仰芝轻轻搁下笔,揉了揉眼,鼻尖掠过一阵冷梅香。这香气是从她身上这件袍子的袖口处散发出来的。

    这是娄元川的衣柜中唯一一件有颜色的衣服。

    适才,浑身狼狈的龙仰芝打开衣柜,撞入眼帘的俱是清一色黑白灰的武袍,唯有一件置于最底层,叠得棱角分明的天青色长袍,龙仰芝毫不犹豫将其取了出来。

    瞧这这袍子的颜色像是刚染不久,衣料上又毫无褶皱,娄元川定然没穿过几次。

    无趣的小子。

    想到此处,她又随手点了两下怀中的犀角,连名带姓地喊了两声“娄元川”,依旧无人应答。

    犀角虽能将心声传到万里开外,但毕竟只能在对方心中响起,声音不大。若在吵闹的环境下,或是稍没留意,亦难以察觉。她知道自家军营里常年是个什么热闹场面,倒也就没放在心上,重新将注意力移到典籍上。

    转眼日已西斜。

    【龙仰芝?】

    龙仰芝拈起书页的指尖骤然一顿,是娄元川。

    【太好了!总算等到你消息了,怎么样,西虞的人没难为你吧?】龙仰芝也有些意外,自己脱口而出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这个。

    【没。】那边的人沉声应了一个字后,又归于沉默。

    【怎么样了?没穿帮吧?下战书了没有啊?你现在在哪?】知道此人回话既慢又惜字如金,龙仰芝索性一股脑把问题全抛了出来。

    【雍都,钦天监。】

    雍都,西虞国国都。

    啪——

    半搭在砚台上的毛笔,被一截宽大衣袖带起的风掀得从案上滚落,在地上溅出一团乱糟糟的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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