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树枝上叽叽喳喳的鸟儿将陆染唤醒。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陆染一瞬间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在贺府。

    很神奇，原身是被从贺府发卖出去的，没想到还能有安安稳稳回来的一天。

    而且按管家的话说，她不是作为下人回来的，而是贵人。

    但这个“贵人”明显不受待见。

    翠娘自昨日被她怼回去，今日便不见了踪影。代替她来的是一个年纪稍长的丫鬟，进门的时候门也没敲，直接放下一碗清粥就走。

    “门口有井，要用热水自己烧。”

    走的时候她还不忘对陆染翻了个白眼，仿佛在说:你怎么还有脸回来？

    就着咸菜喝了几口白米粥，陆染又去打了桶凉水烧开，慢慢悠悠给自己沏了壶茶。

    床头的柜子上自昨日她来，已经摆好了一套现成的衣裙。陆染看了，料子和做工都很不错，不是她现在的身份可以穿得起的。

    可能是怕陆染今日会失了体面，贺府特意为她提前准备在这。只不过颜色俗气了些，挑了一套极艳丽的桃红色。

    陆染将茶一口一口饮尽，才坐在镜前描眉梳妆。今日的主角不是她，她没必要穿得这么跳脱，没的惹人嘲讽厌烦。

    随意梳了一个最简单的发髻，陆染在包袱中找到那件骆银州送给她的糯粉色衣裙，发现有些皱了，便用手一点一点将上面的褶纹抚平。

    今天的场合，穿它正合适。

    中午时分，陆染跟着引路的丫鬟到了海正厅，贺府今日张灯结彩，热闹非常，好似全府上下都出动了，不论主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喜庆和欢欣。

    黑瓷独自跑回来的时候，整个贺府阴云密布，本以为贺连寻必定九死一生，没想到峰回路转，几日后他竟全须全尾的回来了，还带回了圣上要寻的仙师。

    贺连寻得了皇帝亲眼，赏赐不断。眼下贺家两位儿子在朝中均叫得出名号，贺家宛如新贵，长辈和家眷们也都跟着沾光，与有荣焉。

    人人忙着迎客寒暄，张罗布菜，然而陆染从他们之间经过，贺府的主仆都看见了，却均选择了视而不见。

    包括贺文泰，无论昨日他表现的有多么余情未了，在公众场合，他也要与陆染撇清关系。

    只有贺映真，见到了陆染一脸惊讶，显然没想到她也会出现在这里。脚步动了动想要过来与陆染说话，却被身旁的母亲拉住，摇了摇头。

    贺映真只好隔着人群，指了指外头，用口型对陆染道：“二哥还在朝中，过会便会回来。”

    陆染朝她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听懂了。

    望着突然出现的陆染，贺映真想起一会要来的人，眉头拧成了一股麻绳。想要抬头再对陆染说些什么，却发现她已经被丫鬟引向了远处。

    陆染被带到了最偏远的一桌，挨着院子的拐角，这桌很拥挤，看起来像是临时加了许多凳子。坐着的也不是什么客人，而是贺府为这次宴客请来唱戏的班子。

    见此情状，陆染在心中冷笑一声，什么也没说，礼貌向周围点头问好后，施施然坐了下来。

    这是贺府在提点她，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论她帮了多大的忙，始终是个不入流，上不得台面。

    又过了片刻，门口的地方热闹起来，许多贵客都被迎进了厅内，陆染在其中看到了袁铎、骆银州，还有冯杭。

    冯杭今日脱下了道袍，一袭白衣仙气飘飘，衬得整个人愈发俊美绝伦。他被贺府当作上宾，迎入了主桌。

    骆银州似乎是被袁铎一起拉过来的，他们二人与贺映真坐在了一起。

    但很显然，他们都不是这次宴请的主角。

    当一个长相十分气派伟岸的中年男子带着夫人和女儿踏入厅内，怀宁伯和夫人那因为张望而微微探出去的上半身，才收了回来。

    贺家二老立刻笑脸迎了过去，与那男子和夫人寒暄起来。虽是与那二人说话，但陆染和其他人都看得出来，贺家的重点，是他们的女儿。

    “姑娘，请问你可知道那边的是什么人物，叫贺家如此重视？”陆染问身旁画了一脸油彩的女子。

    谁知那“女子”兰花指一翘，气呼呼道：“你叫谁姑娘呢？人家可是如假包换的男子！”

    陆染，“抱歉抱歉，我看你做的女子装扮，便认错了，还请郎君莫怪。”

    “反串你不懂吗？下次可看好了再说话。”嫌弃地看了陆染一眼，那男子才解释道：“那个呀，是礼部侍郎夏季群，后面跟着的是他的夫人和小女儿。”

    姓夏吗？陆染好似想起了一个人……

    贺家二老与夏家正兴致勃勃地交谈间，这时候门口又是一阵响动，贺夫人顿时一抚掌道：“哎呀，你看，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说罢，她笑着朝门口招手道：“连寻，快来！你看这是谁来了？”

    贺连寻行色匆匆，明显是从宫中直接赶回来，身上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更换。见到夏侍郎，他神色一顿，紧接着拱手道：“夏伯父。”

    看得出来，贺连寻对此人很是敬重。

    夏侍郎瞧着举止有度的贺连寻，满意点头，转身向着自己的小女儿介绍道：“来，文儿，这是你贺二哥，小时候你们还一起玩过。”

    夏文赧然一笑，却并不怯场，“文儿见过贺二哥，虽只是小时候见过，但其实我对贺二哥并不陌生，因为姐姐也曾与我在家中提起你。”

    夏文一句“姐姐”，听得贺连寻的眸色瞬间一暗，再看向夏文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关爱，“文儿妹妹，许久未见，都出落成大姑娘了。”

    “那是当然，我不再是那个只知道跟在你们后面跑的小丫头啦。”夏文一副天真烂漫。

    两家长辈见二人交谈无碍，默默欣慰地对视一眼。

    贺夫人一边将他们引入主桌，一边有意安排二人坐在一起，当所有人都坐定下来，她回过头，有意无意地朝陆染这边瞥了一眼。

    宴席开始，怀宁伯起身向到场的宾客表示欢迎，并表示办这次酒席，一是为庆祝自己母亲即将七十大寿，二来则是为庆祝贺连寻平安归来，并寻回仙师。

    其实似乎还有第三层目的，怀宁伯虽没有说，但大家都猜得出来，那便是为贺文泰、贺连寻相看婚事。

    二人都到了适婚年龄，之前贺连寻赋闲在家，名声又混，家世好的都不愿意说亲。如今他重新被天家重用，自然境遇不同。

    这时候怀宁伯说完话，便张罗着宾客饮酒吃菜，那边戏台的班头小跑陆染这桌，催促着戏子们赶紧上台。

    眼见陆染还在慢悠悠吃着菜，那反串的男子叫她，“走着呀，小美人。客人都吃上了，也该咱们上场了。你是哪家班子的？”

    不怨那男子认错，能在这桌的，确实都是些三教九流。

    陆染冲他摇了摇头，“你们先去吧，等着我的好戏估计还在后头。我得先填饱肚子，不然恐怕没力气唱完。”

    男子跟着班头走了。陆染看着主桌那边相谈甚欢的一桌人，扬了扬嘴角，够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

    入口辛辣，陆染被呛得赶忙又灌下一盏热茶，人生百味，这一瞬，仿佛尝尽人情冷暖。

    台上舞袖翻飞，台下觥筹交错。酒过三巡，场内气氛更为热络，原本拘谨的姑娘家们也放开性子，凑在一起聊天说笑。

    夏文不知是经了谁的提点，放下筷子突然朝陆染这边望了过来，凝起两条柳眉，眼睛里写满了嫌弃和厌恶。

    一台戏唱罢，下一台尚在准备，这中间的空档显得有些静。

    大丫鬟晴依此时走到贺夫人耳边说了几句话，贺夫人看向夏文，又顺着她的目光望见陆染，随即露出了了然的表情。

    她抬掌抚了抚夏文的手，像是宽慰，随后站起身，笑着对来宾道:“下一台戏尚在准备，怕诸位久等，正巧有一位听莺阁的伶人在府上，不如就请她先来给大家解闷助兴吧。”

    将目光投向最拐角的这桌，贺夫人和颜悦色道:“陆染，夏六姑娘喜欢《碧溪丽湖》，你便为她弹奏这一曲吧。”

    贺夫人“陆染”二字一脱口，贺连寻猛然抬头，看见了静静坐在最角落的那个人。她身着粉色衣裙，犹如误入凡尘的花间精灵，娇婉动人。

    陆染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叫阿松送她先回听音阁了吗？

    与贺连寻同时注意到陆染的，还有冯杭与骆银州。她坐的实在太偏僻，又如此安静，导致大家来了这么久都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听到贺夫人唤自己，陆染一点儿也不意外，镇定向在场的宾客行了礼，她望向贺夫人，“夫人抱歉，我并不会抚琴。”

    贺夫人，“陆染，你这是什么话？原先在府里的时候，你最爱的就是在书苑附近抚琴唱歌，你那个同屋翠娘不是也总跟在你身后吗？”

    翠娘听见夫人提起自己，立刻紧张地低下头，这个表现很明显是心虚。

    书苑，是郎君们平日里读书习文的地方。在这种地方卖弄琴艺，什么心思所有人都听得明白。

    经过贺夫人这一提点，加之贺连寻之前的传闻，大家再看向陆染的眼神变得或玩味或唾弃。

    这明显是有意针对。

    贺连寻很快站起身，沉下声道:“她既然说了不愿意，就不要再为难她。”

    陆染，“不，我不是不愿，是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