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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定之人

    电话是台长打来的,前一阵清都电视台做出专题的青港开发区贪腐案中,有一个叫郭静秋的,因挪用公款罪被捕。

    青港区征地开发立项以来,定科城市建设投资有限公司被查出存在集体贪腐现象。拆迁安置科存在管理漏洞,一些工作人员借此谋取私利收受贿赂,郭静秋就在其中。

    看守所那边传来消息,说犯人在监狱中意图自杀,幸而被管教及时发现。之后郭静秋指明要张杳鹤记者来。

    徐俟清去时,郭静秋的情绪已经平复了下来,只是脖子上一道深紫红的勒痕触目惊心。丹凤目染了凄楚的泪,春日梨花带雨般,身板却是直直的,如一棵橡木。

    “为什么要我来?”徐俟清坐下后第一句话就是这样问她。

    她与她称不上渊源,不过是此前在郭静秋被捕时匆匆见过她一眼罢了。

    “因为感觉你会救我。”

    徐俟清抬起瞳色浅淡的一双眸,有些莫名其妙,微声道:“不一定呢。”

    “算我求你的。”

    语气为什么显得有些熟络,难道是她和张杳鹤过去就认识?徐俟清盯着面前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人,决定先转移话题,于是问她:“为什么自杀?”

    “不能如了他们的愿,”郭静秋的声音恨恨的,“他们要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我一个人身上,我总得把事情闹大,拖个人下水。”

    “可你这样岂不是更如了他们的愿?”徐俟清再次翻看着案件相关资料,又抬头问,“还是说挪用公款的事,根本就不是你做的?”

    “杳鹤,”郭静秋忽然笑了,带着镣铐的双手交叉放在身前,“是我,不过,又不单单是我。”

    徐俟清确信张杳鹤与面前人野心勃勃的人是旧识了,她起身道:“恕我无能为力。”

    “我知道,你依旧厌恶我这副模样,”郭静秋垂目低眉,“我不勉强你,但我要求你最后一件事。”

    “什么?”

    “帮我照顾妙妙。”

    还没等徐俟清说些什么,她自顾自地坦诚剖出心来,“说来有些可笑,我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了,张杳鹤。”

    徐俟清忽然觉得心脏牵扯着难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迫使她点头一样。

    “妙妙今年才上初一,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是盼头了,我进去后没人能够照顾她了,只有你,你只需要偶尔去看看她,我给她留了足够吃穿用的钱。”

    徐俟清想起自己的十几岁,孤立无援,那么郭静秋口中的那个妙妙,是否会同自己一样呢。

    她没再多推辞,对着郭静秋点点头,说:“你放心。”

    在一栋古朴的房子院内,徐俟清见到了十三岁的向松妙。

    女孩安静坐在书桌前学习的样子看着很乖巧讨喜。

    她走过去敲了敲女孩的书桌,说:“妙妙?”

    “张阿姨。”女孩放下书过来抱住她的手臂。

    “以后有什么事儿可以联系我。”徐俟清抬手给她整理耳际的一缕发。

    “妈妈跟我说了,”向松妙拉她坐下,又问“她要很久才能回来吧?”

    “也不会太久,”徐俟清拿起她正在做的试卷随意翻看着,“你成绩怎么样?”

    向松妙忽然上前两步几本书往身后推了推,徐俟清看到了书中夹着的像是一封信的一角。

    “嗯......”向松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可以吧,你不是知道的嘛张阿姨。”

    “全校前十?”看着试卷上娟秀的字迹徐俟清估测道。

    向松妙摇头,“基本上都是第一。”

    “哇,”徐俟清轻触了下她的鼻子,“好厉害。”

    又说:“要继续好好学习哦,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前途更重要的事情了。”她眼睛瞥向被向松妙掩着的信。

    “我会的。”向松妙一双大眼睛笑眯着。

    “嗯。”徐俟清也不想过多说教,成为自己讨厌的大人。

    -

    后八月份的一天,徐俟清出差返程的路上在郊外碰见了肖明树。

    他整个人被雨水淋得透湿,步子沉重地拖在地上,宽致的肩膀垂下去,像是一片颓丧的流云废墟。

    她在他身后按响喇叭,降下车窗道:“上车。”

    徐俟清并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在算得上荒无人烟的这里,像是一个人已经走了很远的距离。

    庆京下大雨时出租车光主城区的客都拉不完,更别提如此偏远的郊外了。

    她没能做到对肖明树狠心。

    在她喊出那句“上车”时,肖明树就已经看向她了。

    他像只湿漉漉的大狗,眼神迷茫涣散,在听见她的声音后停下脚步,却也只是停下。

    徐俟清目光一转,看到了他背后的青青群山,巍峨肃穆。这附近好像是有个烈士陵园?

    忽然反应过来:今天是8月16号,肖明景过世的整三年。

    她拉好手刹,解开安全带,冲到蓬勃的雨水中站到他面前,却还是用了十分的克制没去拥抱他。

    “肖明树,”徐俟清喊他,试图带回他游离的灵魂。

    伸出手去拉着他,说:“跟我上车。”

    肖明树被她牵着坐到副驾驶上,徐俟清俯身为他系好安全带。

    回庆京的路上雨水湿湿沥沥挂在玻璃车窗,有些沉闷。

    徐俟清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打了两下,等红灯时微微侧目问他:“你有什么遗憾吗?”

    肖明树的额发湿着,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什么阑干流着。

    许久后,他说:“想看烟花。”

    十七岁那年,肖明景为了庆祝他成为全省理科状元,摆了一整排的烟花箱,可后来却被肖平梁斥责铺张浪费,没能放成。

    那时他的人生欠缺一场烟花,如今他的人生欠缺无尽的爱。

    他想能不能由张杳鹤来填补。于是向她说:“放一场烟花吧”。他祈求得到她永恒的爱。

    徐俟清记起了肖明树曾说过记忆中有一场不够完满的烟花。如今庆京全地域禁放烟花爆竹。她思量了一会儿,打着转向灯调转车头,说:“那我们就去看烟花。”

    在夜晚开了四个小时的车带他出了庆京,到达礁海边。

    徐俟清想学着他的模样给他一场盛大的烟花礼,可偏不巧这里的清凉的夜雨也忽然湿湿嗒嗒落了下来,她捻着潮湿的引线有些担忧:不会点不着吧。

    肖明树怕出安全问题,把她推远自己尝试着,终于将一排烟花中的其中一个引线点燃。

    人离烟花很近,他跑过来捂着她的耳朵。

    细微的火星燃起引线后,一簇明黄的火花冲天而去,伴着鸣声流光溢彩地绽开在广阔天际。

    天空短暂的明亮过后,又归于黑寂。

    “啊......”徐俟清有些难受。想再过去试一试其他的烟花,手腕被肖明树抓住,“不用了,足够了。”

    “不够的。”她执意去烟花旁。

    肖明树直接将她揽进怀里,用气声说:“谢谢你。”

    徐俟清试图挣扎,却被他抱得更紧了。

    他的声音贴着身体传来:“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徐俟清垂着的双臂缓缓抬起,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重重点着头。

    漆黑的海浪潮涌,天地间只余对方是归途。

    回程的路上肖明树忽然问她:“为什么还要理我。”

    他以为那天晚上就是她设定的终结日期呢。因为没多久后自己就收到了一封信,署名是张杳鹤。

    信中内容他早已倒背如流:

    【致明树:

    我于你年长一轮,也偏占了些岁月的浮金光。海上弥雾散去时你会知道,我也只是个极为平凡的人。

    简言之,就是不值得。相遇不值得,爱慕也不值得。你会遇见真正的命定之人,但不会是我。

    不要再联系我了,就到此为止。】

    此后无论自己再怎么去给她发消息、去找她,张杳鹤都以淡漠、忽视对他。

    而徐俟清却如实回答:“不忍心。”

    “我不可怜,不需要怜悯,张杳鹤。”她听见肖明树的声音颤弱。

    她没明说那种“不忍心”具体是怎样的一种哀痛,使她再难以向他靠近。

    他该有一个命定之人来救他于水火,所以此刻徐俟清开始乞求那个人的出现了。

    求她素未谋面的敌方早点到来,她会拱手将所爱相让。

    徐俟清没再说话了,肖明树却仿似从情绪中走出,说:“前面个路口把我放下吧。”

    她不想放,但她还是打着转向灯缓缓靠右,将他放到十字路口。

    肖明树站在原地看她车子的尾灯消失,所以她不喜欢他。

    红灯的声音在此刻响起:此路禁止。

    后来同事郑清予偶然看见了张杳鹤家中悬挂在显眼处的白杏花,站在画面前许久。

    徐俟清将手中水杯递给她,问:“有研究?”

    郑清予摆着手,“没有没有,就是看着这画熟悉,枝型利落,花也饱满,好看。”她做出评价。

    “就上回王主任报道的那个聚众斗殴案,里面那个肖明树画的。”

    她讲“那个”肖明树,与他好远。

    看郑清予仍目不转睛盯着那幅画,徐俟清犹豫了一下,问:“给你联系方式你去向他再要一幅?上次的案子他也知道你花了多少心思。”

    “不用了吧。”

    徐俟清想起后来肖明树手机上备注的“Y”,会不会是“予”呢。家世好,人又比自己漂亮多了,年龄相称。

    她给郑清予传去肖明树的号码,后来得知郑清予从他那儿拿了幅尺寸开阔的山水图,徐俟清吹开瓷茶杯中的浮叶,缓慢郑重地点了下头。

    就该如此,本该如此。

    或许她还可以再去接近郑清予来替肖明树打探一下,后来两个人为何会分开呢。

    徐俟清自嘲般笑了笑,听清楚了心中无尽的悔意。

    -

    过年时张修从学校回来第一件事儿是到张良华屋里坐了半小时,徐俟清不知道他爷俩在打什么算盘。

    年三十晚上饺子端上桌时,张良华将筷子搁下,显得语重心长般对她说:“你弟弟去国外的话开销肯定大,能不能把你庆京那房子先卖了,等你弟弟留学回来让他还给你。”

    搁这儿等着呢原来。徐俟清撂筷,她从同事那儿得知原来几个月前,张杳鹤家里就跟她提过卖房这件事情。

    她又不是张杳鹤,不能替她做出决定。

    于是她说:“把表哥家的债收回来不就够了吗,就非得让我卖房子?”

    徐俟清去私下调查过,张良华私底下借给那个叫孙文彪的很多钱。

    “你也知道,你表哥他为了把他爸的厂子救起来不容易。”

    “不容易就白贴给他几十万?你们该不是疯了吧。”

    一顿饭吃得心里极不痛快,第二天徐俟清就收拾东西回了庆京。

    给郭奕打去电话再详细问她:“你之前说我和旅行前很不一样,具体表现在哪里方面?”

    小姑娘犹犹豫豫一阵,才慢慢开口,说:“就是您休假前大家都觉得可能得一两年缓,毕竟遇见了那样的事情。可回来后您像个没事儿人一样。”

    “那女孩在我面前坠楼的事儿吗?”她查过张杳鹤之前办的专题,不到十岁还正在上小学的小姑娘被道貌岸然的亲生父亲猥亵,在调查结束后从家中窗台一跃而下。

    “不止,当时台里的人都在说你父亲很过分,知道您刚经历过那样的事都不来京看你,还逼着你卖房。”

    徐俟清沉默了一阵儿,虚虚地对她说句我知道了,就挂断电话。

    心里有阵恍惚可怕的猜想。

    难道张杳鹤大冬天的跑偏远的旅游景点是寻死去了?

    她忽然觉得这副躯体有千斤重。

    张良华才不会那么好心借钱给亲戚的,事情可疑透了,她需要再去查一查。

    之后几次趁闲暇时间回到云山后,徐俟清偷着跟张良华的行踪,总觉得张良华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名义上虽然是单身,但私下里好像在和一个女人同居。

    张杳鹤的母亲孙露已经去世多年,他再找另一半也无人敢置喙,何以这样偷偷摸摸的隐藏着呢。

    几次到表哥孙文彪所经营的玻璃厂内想要去寻些蛛丝马迹,倒没有什么收获,玻璃厂近些年一直处于亏损状态,再加上发生了会计携款逃跑的事情,如今已经要存活不下去了。

    其他倒没什么异常。

    线索就此搁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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