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破日

    被肖明树拒绝后徐俟清蔫儿了好一阵儿,但很快又不得不振作起来迎接劈头盖脸的期末考试。通宵自习室夜晚的煞白灯光像催命鬼,熬了五六个大夜后徐俟清感觉寿命短了一圈儿。

    放寒假时简单收拾了一个行李箱就回季州了,得好好恢复恢复精气神儿。

    苏永丽在病情痊愈之后就找了个销售保险的工作,她有学历口才好,人又亲和温柔,没多久就升了客户经理。

    早晨苏永丽给徐俟清留了早饭之后就出门了,徐俟清罕见地睡到了上午十一点。起床之后觉得头有点懵疼,量了体温到了38度,抠开片布洛芬和水吞咽下去,又回房躺下。

    苏永丽发消息给她说中午回不来了,让她自己看着买点好吃的。徐俟清看过消息之后又睡了过去,一直到傍晚五点多才又醒来。

    她做了好多个断续残破的梦。梦见成片的罂粟花和十七岁的少年同她说再见的模样。

    肖明树可真是个大骗子。

    这病迷迷糊糊降了又起反复几日,这一天徐俟清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称自己是离思网的,问她认不认识一个叫王德山的人。

    长远尘封的记忆被忽然唤起,一个弃她而去的背影浮现在眼前。

    徐俟清猛然挂断了电话。

    苏永丽回到家时看她脸色异样,以为是病还没好清,放下包后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还发烧吗?”

    “嗯,有点......”徐俟清搪塞过去。

    可没几天后苏永丽突然拉着她的手,问:“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儿吗?”

    徐俟清摸不清楚她问话的用意,“不怎么记得了。”

    “我接到了公安局的电话,他们说找到你亲生父母了。”苏永丽没过多避讳,徐俟清虽在刻意隐藏自己已知情身世,但苏永丽自她小时候便与她朝夕相处,知道她心思重。这种事情也无法隐瞒,终有一天她要知道。

    “我不想见。”徐俟清遵循内心直觉。

    “好,那我跟他们说。”苏永丽只是点点头,没再多说些什么。

    徐俟清下楼买蚝油时看见一个人影藏在路灯下,待走过去后那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喊她:“皓皓......”

    徐俟清向后退了两步远离来人,转过身飞快地朝楼上跑去,一连好几天都不再下楼。

    “去看看吗?站好几天了。”苏永丽的手上沾满了和面的粉。

    “不去。”徐俟清拉上了窗户,阻断那人朝楼上看的目光。

    “免不了的,你总不能一直不出屋了吧。”苏永丽又回到厨房,往面盆里加了些水,“去吧,这面条得一会儿擀呢。”

    徐俟清犹犹豫豫,但又觉得不像自己,她倒要去质问为什么要把她卖给人贩子。

    一口气冲到楼下站到王德山面前,她问:“为什么?”

    那人唯唯诺诺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嗫嚅着挤出几个字:“你妈......想你了。”

    “把我卖给别人不是你俩一块儿的主意吗?”

    “没有。你妈没有,我偷偷找的人,她不知道。”

    “三千块用来做什么了?”

    王德山很快意识到她说的是当初他卖她时收的钱,虽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却只能先回答她:“给你妈治病了。”

    “......”徐俟清一时无法再质问下去。

    “她现在怎么样了。”一直以来,徐俟清模糊的记忆里只剩下她吃药、挂吊瓶的画面。

    “在云山二院住院观察呢,不过身体还好,没什么大病了。”王德山两侧鬓发已现斑白色,声音颤巍。

    “那我上去了,你不要再来找我。”徐俟清轻而易举地表现出不耐烦来,王德山虽可怜,却值得她这样对待。

    “那你妈她......”他低下头,像被多少人委屈苛责了一样。

    “不要来烦我。”徐俟清重申了一遍,不再理他。

    只留下王德山在路旁沉默地站着。

    -

    肖明树最近接手了一个纵火案,嫌疑人是一个叫王玉衡的未成年人。在庭北职业学院就读期间因琐事与同学发生冲突,点燃汽油致人深二度烧伤。

    薛远适递过来资料时说了一句:“长得挺帅的下手那么黑。”

    肖明树看向照片,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他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小孩。

    去管教所讯问王玉衡时,少年毫不在意的样子,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摊着手,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

    虚张声势罢了。若是不能进行赔偿和取得对方的谅解,那么被判个一两年倒也正常。

    但肖明树始终盯着他的眼睛,漆黑深邃,羽睫轻动如鸦落。

    那双眼睛和他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他没再拐弯抹角:“徐俟清是你什么人?”

    “不认识。”王玉衡笑着摆摆头。

    肖明树又看向他的资料,家在宁州市建章县三里村。

    父亲那栏写着“王德山”三个字。

    十几年前的记忆在此刻翻卷袭来。

    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说自己的父亲叫阿德,家住三里村。

    应该不会那么巧吧。

    他需要见到王德山来确认。

    “这样的表现是家里很有底气吗?”结束提审后薛远适莫名吐槽,“父母常年在外务工,独生子哦,那难怪,被娇惯成这样。”

    晚上肖明树联系上王德山时,对方称自己正在医院看望被烧伤的学生。

    “对,需要尽快取得谅解这案子才能好办些。”肖明树顺着他的话打探。

    “难啊,他们要十五万,我得拉多少货才能挣到。”

    “王玉衡没有兄弟姐妹帮衬一下吗?”

    “有个姐姐很小的时候就被人贩子拐走了,这么些年我们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小孩拉扯大,哪想到发生了这事儿。”

    “姐姐一直没找回来吗,叫什么名我可以帮你打探一下。”

    电话那头王德山无力地叹了口气,“小名叫皓皓,已经找回来了,但人家不愿意认。”

    皓皓。

    正是她。

    “为什么会不认?”

    “唉,这个说起来话就长了,她不认就不认吧。”

    探听完消息后肖明树确认,他十七岁时遇见的那个小女孩就是徐俟清。

    在云山一中她见到他时的眼神,以及时不时盯向他右手食指留下的疤的动作。

    这小孩儿,在瞒什么?

    -

    徐俟清还是去医院看了那个名唤许丽华的人,苏永丽在病房门外等着她。

    “情况好些了吗?”徐俟清俯低身子问。

    许丽华握住她的手激动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只把她抱在怀里恸哭。

    王德山给她看手机里打印的寻人启事,摩托车上印着她照片的旗帜,告诉徐俟清,这些年许丽华一直没放弃过找她。当初甚至因为找她而忽视了对妹妹的照顾,让妹妹才一岁大就夭折了。

    徐俟清望向许丽华的面容,沟壑纵横风霜久欺。她也紧紧地回抱住她,只说着:“我回来了。”其实哪里算回来了呢,徐俟清清楚自己很难再回去了。

    自那以后徐俟清在苏永丽的允许下便偶尔去看望许丽华,她总是会给徐俟清梳头发扎辫子,感叹道那么些年都没有给皓皓梳过几次头,都没有看着她长大。

    许丽华又从床头掏出一双手工的棉鞋拖来,说:“也不知道合不合你脚,我做了好几双回头你都试试,不合适我再做,还是跟这些一样,都做插花式样的。”

    灯光下徐俟清看那双鞋,粉红色的面儿和白色的里子都缝进了保暖的棉花,鞋头上果然如她所说般绣着几滚热烈的花儿。

    “好,我试试这双。”

    待出病房后,王德山将徐俟清拉到一旁,徐俟清拂去他扯着自己衣袖的手,轻轻拍了拍他刚才拉住的地方,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王德山只笑笑,“你妈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着你成家了幸福了,这样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她哪来的任务。”徐俟清不以为意,当他的话如耳旁风。

    “你妈......没剩下多少时间了。”王德山面露痛苦的神色。

    “不是说身体没什么大病吗?”

    “那是她不让我跟你说,实际没两年了,不过还好能再找到你。”

    “还有妹妹的照片吗?”徐俟清已记不起那个小女孩的面容了。

    王德山又从相册里翻找出他们之前在一起拍的全家福,时年5岁的徐俟清扎着俩羊角辫,额间点着一枚红砂。旁边年华正好的母亲笑着,怀里抱着妹妹。

    “你看,那时候多好啊。”王德山徜徉在过去世界里。

    徐俟清忍下骂他的脏话,将他的手机还给他。

    再抬起头时看到刘造穿件黑色短款厚夹克,迈着长腿没两步便走到她面前。

    “这是......?”王德山伸出手去与刘造问候,眼睛看向徐俟清。

    “叔叔好,我是清清的同学。”刘造握住他的手。

    “我怎么到哪儿你都能找到我,”徐俟清扯着他的背包带将他带离,“没有你的事儿。”

    “我听阿姨说你可能在这里,那是谁啊?”尽管衣着和嗓音都成熟,但明显还是少年人的做派,幼稚死啦。

    “你不用管,什么事儿?”徐俟清开门见山。

    “哦,昨天你说熊二有点感冒,我买了头孢还有阿莫西林,你给他泡泡吧。”刘造将袋子递给她,向后退两步,拇指蹭过鼻尖。

    他说的是那两只龟,熊大和熊二。

    “行,我知道了,”徐俟清接过药袋,“就为这个啊?”

    刘造支支吾吾的,道:“我得了海湾主持人大赛的一等奖,请你吃顿饭。”

    “不用。”又不关我的事儿,徐俟清心想。

    但看着刘造露出个无措的眼神,好像自己啊。

    徐俟清瞥向他纯黑色商务背包上挂着的一个纯银小熊挂链,这还是几年前她送他的生日礼物。

    于是她说:“明天晚上可以吗?”她今天很累。

    “好!”刘造将夹克的衣领立起,眯起双带着丝痞气的眼睛笑着说:“那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我再回去坐会儿,等下自己坐公交就行了。”

    刘造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着徐俟清的表情,终究还是顺着她点了点头,“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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