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平梁在医院照顾肖明树两天后便急匆匆回了老家季州,他经营的纺织厂车间忽然起了大火,幸而被及时发现,才没造成更严重的损失。
肖明树自己办了出院手续。瞒了肖平梁,随他前后脚也回到季州找了家酒店住下。
肖明树先去联系了哥哥的同事赵尔,趁着他中午休息的时间在公安局附近见了面。
当年肖明景牺牲时,他就在现场。涉枪抢劫案的两个嫌疑人造成了一人死亡一人重伤的严重后果。
其中一名人员被肖明景抓捕归案后,交代了持枪抢劫□□的罪行,以及另外一人潜逃在外的具体地点。
夜晚肖明景带着小队追到了那年下暴雨时的泄洪区域。那儿的人群已搬离,一间一间因洪水而破败的房子成了嫌疑人的最佳藏身之所。
暴雨虽已过去十余天,但当地低矮一些的房子仍有被水淹没至一半墙体的。肖明景还嘱咐他们注意安全。
嫌疑人在满是水的屋子里躲着,他们一行五人分散开来去搜。
过了一阵儿就听见一声震彻天霄的枪响,几人赶过去时嫌疑人早已逃窜。肖明景捂着腹部瘫倚在一张书桌边,他周围水域的颜色分不清是血液的红还是厚重的黄土色。
几天后嫌疑人被抓捕归案,交代了当晚他用肖明景的枪将其射杀的事实及其他罪行。因其是未成年人,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而另一人在被判处无期后没多久就在监狱病死了。
当晚肖明树梦到肖明景脸色惨白的漂浮在洪水之上,周围的鲜血晕散出一轮红红的太阳。
肖明景对他说着什么话,肖明树的身体拼命凑到他耳旁去听,听到一句词:楼高莫近危阑倚。
“楼高莫近危阑倚。”肖明景又回到了少年时在书房陪他一起读书时的模样,转过头对他道:“小树,别哭啦。”而后便消失在幻境中。
肖明树反复念着这句词挣扎着从梦里醒来,将这句词输入搜索引擎中。
“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
你是想告诉我什么?肖明树起身去卫生间将满脸的泪洗净,再难入眠。
第二天肖明树去了从赵尔那里拿到的犯人的服刑地址。
犯人叫彭涛,也只是三十多岁的模样。
见到肖明树后垂着头不敢与他直视。
“你是怎么拿到我哥的枪的?”肖明景曾拿过青年刑警大比武的第一名,纵使天色昏黑,也不至于会被人夺了枪。
“那晚我躲在屋子的衣柜里,听见他进来的脚步声和水声,在他打开柜门的时候冲出去扑倒了他,我们俩就打在了一起。”彭涛边讲着边小心翼翼地看向肖明树。
“我本来没想要他命的,就想着摆脱了他好赶紧逃走,但他对我下死手似的,还骂我。”
“骂什么?”
“祖宗八辈都骂了。”
“然后呢?”
“你相信他骂我了吗?当初我被审的时候交待这些,他们都认为是我为了减轻罪行瞎诌的。”
肖明树相信。
当他后来仔细查看肖明景的尸检报告后,发现面部肿胀不堪。肖明景曾笑着跟他说,被犯人打哪儿都不能被他们打到脸和头。不能伤脸是因为那张帅气的脸是属于叶虹影的,而护住了头就相当于护住了他肖明景这条命。
肖明景手底下的年轻生命刚刚因这帮犯人去世,他会自责没有保护好他们。挑起面前这个明显战力不足的人的怒意,在合理范围内报复发泄痛苦也惩罚自己,这不是没有可能。
“你们大概厮打了多久?”
“有几分钟吧。我感觉自己快被打死了,倒在地上的时候看见了他的枪露在外面,就拔了枪。”讲到这里,彭涛似乎在后悔着。
他抬起戴了镣铐的双手,说:“我真的是不小心的,是他故意激怒我。请你原谅我,我根本不想杀他。”
“原谅?”肖明树站起身,贴近玻璃,直视着彭涛那双浮肿的眼,死死咬住后槽牙,缓缓道:“你死有余辜。”
从看守所出来后,肖明树抬头望去云空一片灰黑色。
秋天是刑官,催下大雨,催落果实,催低人心。
他裹了裹身上墨绿色的外套,冲进这压抑肃杀的秋意里。
没有更多的时间留给他。现在他更加确信,肖明景的死跟曾燃有关。
赵尔告诉他曾燃是孤儿,从小和他哥哥还有一个妹妹三个人相依为命。曾燃牺牲之后,他哥哥便带着妹妹搬离了季州。
肖明树在多方打探查到曾畴如今的地址后,便连夜驱车去见他。
在夜场牌馆散场时堵住了一身烟酒味儿刚从麻将馆里出来的曾畴。
“你是?”曾畴眯缝着肿胀的眼望向他。
“肖明树,肖明景的弟弟。”
听到肖明景三个字,曾畴的醉意和困意都祛了大半。他连忙低下头侧过身子,意欲从肖明树身旁逃走。
肖明树没有追上去。待曾畴消失在不远的拐角,肖明树才快跑了两步跟上他。
坐进曾畴用铁皮搭出的房子里后,肖明树环视了四周被大风吹得摇晃的铁皮墙,转过头来直接逼问他:“为什么见着我要跑?”
“我不认识你。怕是追债的。”
“我哥那三十万在你这儿吧,这就花完了?”肖明树诈他。
“没有没有,我还借给别人了,他们到现在都不还。”
肖明树眼神中透着寒凛,“一星期内把这三十万给我还回来。”
“这,这......当初说好的是我闭嘴,这钱留给我们兄妹生活用的啊,还有你爹那十万,我都一块儿借给朋友做生意用了。”
“我父亲也给了你十万?”肖明树站起身来,步步朝他逼近。
“是......”曾畴被吓得连连后退了几步,嗫嚅道:“这都是当时讲好的给我们用的,我现在哪儿来的钱还你啊......”
“本来应该咬死的秘密,可我为什么听到了风声?”
“没有呐,我哪有那个胆子啊。”他哭声切切。
“我哥死了,也算是一命抵一命了。还是对不住啊,让你弟弟平白无故挨了一枪丧命。”这是肖明树的最后一句试探。
“那就是个意外,再说了我弟弟很喜欢肖警官这个哥哥的。既然出了无法挽回的事故,他肯定也是想保全肖警官的名声的。”
听到这话,肖明树缓缓站了起来。
“有烟吗?”
“有,有。”曾畴紧忙掏出一支黄山递给他,又摸了摸几个裤兜翻出打火机来替他点上。
肖明树深深吸了一口,浓烈的味道呛得他肺疼,一阵一阵地咳着。
还没等气息稳下来,他又猛抽了几口。这一次,青蓝色的云雾从鼻腔缓缓溢出。
此刻风安云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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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有着朝霞的早晨,肖明景和曾燃两人合力将犯罪嫌疑人自制的枪械缴获之后,肖明景给嫌疑人戴上了手铐押进车中。
而曾燃瘫倒在尚无车流的马路上,笑着对肖明景说:“头儿,我三天两夜没合眼了,还一天没吃东西。”
“想吃什么喝什么我请,”肖明景揉了揉他的头发。
听到这话曾燃立马从地上爬起来,眯起一双小小的眼睛,“待会儿想吃一蒸笼的肉包。中午还想吃一大碗炝锅面,多菜多肉。还要来盘羊蹄。”
“这个月底你生日快到了吧。案子结束给你好好过过。”曾燃偷偷和他说过身份证上的年龄是上户口时虚报了一岁。
“哥你要送我礼物?”
“是呀,”肖明景开玩笑般将缴获的枪支递给他,“这个是定金。”
砰。
一团血雾在升起的朝阳下盘旋着炸开。
肖明景呆愣在原地,看着曾燃直直倒了下去,腹部汩汩流出鲜红的血。
等肖明景反应过来捂住曾燃的肚子,要带他去医院时,曾燃扯着他的衣服,手上的血水将黑色的衣角浸透,颤抖着说:“我开的,枪......”
见肖明景不回应,曾燃忍着疼痛向他重述:“我误触,跟你无关。”他狠狠掐住肖明景的手臂,皱紧了眉头,要肖明景点头应。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别说话!”肖明景的眼泪落到他的脸上。
曾燃似乎看到了他从未看到过的汹涌的白色大海,笑着闭上了眼睛。
-
肖明树梦见他了。
和上次梦中相似的场景。不过这次,周围的景色变成他们从小居住的家属院的篮球场。
肖明景递给他一条白色头带,跑到场上后冲着他挥手道:“小树,上场啊。”
“哥!”
他再一次半夜惊醒。
回到季州老宅后,肖明树从房间里翻出了那条画着对勾的白色头带和一些旧物件儿。
蹲起身时后背被书桌狠刮了一下。肖明树转过身来看向书桌,忆起梦中的那句词,欧阳修的作品!
他冲进肖明景的房间里,埋头在层层摞摞的书海中翻找着。
终于在最里头的柜子里翻出一本已泛黄的《欧阳修集》,书页里躺着一张空白的信封。
打开来看,是肖明景给他留下的信:
小树:
如果有一天你看到这封信了,要记得替我去看看一个叫曾星小女孩过得好不好,多去照拂。她是曾燃的妹妹。
而曾燃,是一个与你年岁相仿却永远十七岁的小男孩。8月31号是他的生日,他葬在季州烈士陵园,你去看他时记得带上一株发财树种下。还需带上健力宝,吃的喝的。他走的时候是饿着肚子走的,这于我时时心中感愧,怕是死后也不得安宁。
自曾燃死后我常常觉得是草间独活,那轮红日升起时我的灵魂已然坠入地狱,因此我不能再留在这里。
一场幻虚梦,今古空明,但远山长。我心不在人海芸芸中,从警是父亲的心愿,也是他的心病。从幼时起你我便被他的志愿胁住,我的荣誉是他的血肉,万望到死,也能再成全他一回。
而你,小树。你的出生不是你的错误,母亲也是十分欢欣你的到来的。
我希望你能草率活着,不必追寻生命的意义。如明明光亮中的树一般,遇见小草、岩石和平静的波涛。
还有,若彼时叶虹影还未结婚,你可以把这封信给她。她会理解我的。
再见!小树,我们来世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