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再次回到季州,徐俟清再看不见过去绵延十里的白杨。

    杨絮多又扰人,于是便被大肆砍伐。

    走进季州一中的校园,满院梧桐朝她欺来。

    她和从前一样不主动与人交流,于是在其他人看来这个转校生着实漂亮但性格好像有些古怪,所以与她搭话的人也不多。

    没过多久母亲又住进了医院。上次出院时意识尚清,如今说是患了迟发型脑病。徐俟清在门外听着医生和季青山的谈话,说这种疾病会在假愈后突然出现,伴随着记忆力的衰退。

    “你妈妈,需要你多多照顾了。”季青山临走前拍了拍她的脑袋,他有自己的家。

    徐俟清用他给的钱在医院和学校之间租了个房子。每天放学后她连吃饭的时间都紧迫,赶着去和季青山请的护工轮换看照苏永丽。

    苏永丽的行动一天比一天迟缓,口齿也逐渐不太清楚,神思糊涂。徐俟清已无暇去管在牢里的徐友谦了,只在偶尔累得想哭的时候咒骂他两句。

    夜晚一点的月光和清晨五点的白霜她都见过。她的睡眠越来越匮乏,白天上课时总也止不住瞌睡,曾引以为傲的成绩很快跌落千丈。

    又被化学老师喊名字了:“徐俟清,站起来,天天哪儿那么多觉睡,马上快高三了。”

    徐俟清缓缓站起乏重的身体,强撑着沉沉的眼皮。

    “站着也能睡吗?夜里去哪儿了?”

    她好像听见了窃窃的私语声,一言不发,紧抿着唇。

    季青山的电话打来的越来越少了,幸而医院里的花销暂时她还没操心过。

    但季青山和她徐俟清又有什么关系呢?

    苏永丽的状态一天不如一天,意识清醒时,她常常拉住徐俟清的手,“对不起啊,妈妈对不起你。”

    徐俟清别过头去泪水忽如雨下。

    她是感谢苏永丽的,从独身一人的福利院把自己领养,让她有了十多年的好日子。

    她像从前一样扑进苏永丽的怀里,“妈。”泪水模糊了视线。

    徐俟清未看到苏永丽是怎样哀痛的表情。

    那天她正在上课,护工阿姨的电话响个不停。徐俟清下课后拨回去听见她着急地说:“你妈妈要自杀。”

    徐俟清慢慢瘫在充满尘灰的大理石地板上,颤抖着问:“现在怎么样了......”

    “救下来了,用水果刀割腕,血淌的床上都是。太吓人了,你回头告诉季先生,让他另找个人来吧,我做不了了。”

    “我现在赶过去,你先别离开。”

    “我等你到。”

    徐俟清跑去办公室没等到班主任,她又跑到门卫那里央求出去,泪水横流。

    门卫大爷看她哭得可怜就放她出去了。

    下了公交车一路狂奔,徐俟清的心急剧跳跃似乎要冲出胸膛。

    进了病房,苏永丽正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右腕被纱布仔细包裹着。

    徐俟清伏身过去趴在她身边,哭着问:“你这是干嘛啊。明明抬个手都困难,哪儿来的力气割腕。”

    无人回应她。

    稍微平复后徐俟清给季青山拨去电话,过了很久才接通。电话那端是他恹恹的声音,问:“什么事?”

    “护工请辞了,需要找个新的。”

    “行。”接着电话那端响起了忙音。

    徐俟清守在苏永丽身边,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要跟班主任请个假。

    打过去时班主任气势汹汹的责怪一齐灌过来,问她:“什么事儿能让你直接翘课无视校规校纪上课跑出学校大门啊,家里人有事儿吗?”

    徐俟清听清楚了他忿忿的阴阳怪气。把解释的话吞进肚子里,淡淡地说:“我还需要请几天假。”

    “请什么假啊学校不都是你家开的吗......”

    她没再听他毫无意义的话语,直接挂了电话。

    这晚的月光格外残寂,徐俟清躺在医院陪护的小床上,轻轻牵握着苏永丽有伤的手。蜷缩起自己的身体,低声说:“我好难过啊。”

    新来的护工看着倒也利落,徐俟清事无巨细地交代:要及时翻背,及时更换尿袋。做高压氧的时候要在旁边......

    仔仔细细交代过一番,才用医院冰冷的水冲了冲脸,跑去学校。

    在大门口又被上次那个保安大爷拦下来了,上次放自己出来他受了罚,这次怎么说也不让进了。

    徐俟清无奈只能给班主任打电话。

    那人来是来了,徐俟清只见他背着双手,用鼻子趾高气昂地对着她,说:“哟,大小姐来上课了啊。”

    她跟在他身后走着,沉沉低下了头。不时有同学朝这边看过了,她觉得受辱极了。却还是强忍着泪水。

    暮春清日凛寒,徐俟清瑟缩着脖子,忽然瞥见校园里四处挂览着红色横幅。一条条一幅幅写满了对学子的激励,原来今天是高三百日誓师大会的日子。

    徐俟清跟着班主任进了办公室,甫一坐下,就开始向她发难,桌子被拍得嘭然响,他训斥道:“简直目中无人,无法无天。”

    她不屑于向他解释,与其解释,不如让他在得知真相时羞愧难容。

    难听的话一句句说出,她虽胆大但此前也从未受过这番折辱,于是她昂起头,与他直直对视不肯认错。

    泪水在临界点时忽然从脸庞滑落,徐俟清一抬手擦去,眼前恍然出现了肖明树的脸。

    她没看错。

    走廊上两位施工人员正将彩印着名校模范的布幅展开张贴着。

    画幅上十几岁的肖明树正对她笑着。

    她不闹了。

    徐俟清抹了抹脸上的痕迹,端正站好。对着班主任鞠了一躬,说:“对不起老师,我妈妈得了迟发性脑病,身边不能离开人。前几天刚试图自杀过。”

    男人听完呆呆愣在原地,很久后才缓慢开口:“哦,这样啊。这样啊。那你快回去上课吧,别耽误了上课。”

    他还是没有说出那句道歉来。

    徐俟清已全然不在意了。

    课堂上化学老师又看向这边,徐俟清主动站起来表示自己没有睡觉。

    下课后,徐俟清飞快地跑到走廊,然后站在模范栏面前一动也不动。

    “你在看他吗?”路过的一个同学指了指肖明树的照片,好奇地问道。

    徐俟清点点头。

    “我们学校的传奇,”男生语气里充满了自豪,“2005年的理科状元,咱学校建校以来第一个考上庆京大学的。”

    季州是个小城,纵使是最好的高中季州一中,和毗邻首都的云山市的教育水平也能觉出是天差地别的,更何论是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

    “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工作。”男孩感慨道,抿了一口刚接的热水后离开。

    徐俟清心思万千。

    她觉察到内心某处希望在蓬勃而发,远处阳光灿烂而耀眼。

    回班后,徐俟清把遮挡住她动作的挡板拿下。重拾起了断连的笔记。

    她端正坐着,晨曦的银光跳落在她身上,静穆美好。

    她依旧往返在学校和医院之间,带着笑为未来奔跑。

    到季州一中的第二次考试,徐俟清拿了全班第一。纵使代价是日益单薄的身体,是浮肿的黑眼圈,是来得比大姨妈还要准时的鼻血。

    她打电话给唯一能接她电话的人,但过了好久,那边依旧无人接听。

    她意识到这一天真的到来了啊。

    医院是个无底洞,季青山还有他自己的一家人要养。

    徐俟清清算起手上紧巴巴的一些钱,生活从这刻开始变得更加窘迫。

    幸而暑假就快要到了,利用假期去打一个多月的暑假工。加上季青山之前陆陆续续往她信用卡里存的一些钱,足够对付好些时候了。开学后还可以向班主任去申请贫困补助。

    十七岁的徐俟清像个大人般井井有条地打理起自己和妈妈两个人的生活。

    -

    一年中最热的一段酷暑到来,徐俟清也利用暑假找了个在离医院不远的小超市做收银的工作。

    超市位于好几个小区交汇口,占地面积不大但人来人往。

    店主知道她可能还没成年,对她说:“要先有七天的试用期,试用期过后每月工资三千保底。”

    徐俟清在脑海里想了想,点头答应了。当下更好的选择也只是如此了。

    超市7点就开门了,在那之前,徐俟清和看护阿姨匆匆交接了班,然后穿过两条街道,在6点半之前上岗。

    岗前培训早已做过,但这份工作仍算不得得心应手。徐俟清手忙脚乱地地扫商品码、询问顾客要不要包装袋、是否有会员卡等等这些小细节。

    一天下来站得腰酸背痛,但倒也能接受。唯独每天晚上下了班之后核算账目的时候心惊胆战的,一分一毫的差池都要查到半夜。

    几天后同她一起应聘的一个姐妹林乐乐杵了杵在收银间隙活动脚踝的徐俟清,挪到她身边悄悄问:“要不要去大城市?”

    “去哪儿?”徐俟清看她一脸神秘的样子有些好奇。

    “庆京,”林乐乐掩着嘴,“我有个表哥在那儿的酒店当领班,说那儿8月份缺人。一个月到手的工资是这儿的三四倍。”

    “我想想。”徐俟清握着壁纸是庆京大学校门的手机,被她说动了心思。

    她想去肖明树曾生活过的庆京看看。

    季青山已经三个月没打来电话了。上次打电话来还是说她父亲被判了七年,问她要去看看他吗,徐俟清沉默着没回答。

    徐俟清很清楚季青山和妈妈是什么关系,但这种关系最多就是易散的执念。当他觉出被这股执念拖累后,就会利落地斩断它。

    她只能靠自己,攒更多的钱才能拥有更多生存下来的底气。

    一个月后,徐俟清和护工商定了更高的工资,收拾了一个小行李箱就跟着林乐乐去了庆京。

    徐俟清上一次坐飞机是和父母一起出国旅行,如今再一次看到万米云空却是自己一个人了。

    选择坐飞机出行是因为经济舱反而要比高铁的价钱便宜一些。旁边林乐乐正双眼紧盯着窗外。

    徐俟清也跟随着她的视线望去,她们正凌于金色的茫茫灿灿一片云彩之上。

    真好啊,至少是此刻。

    下飞机后徐俟清久违地体会到了乱花迷人眼。灯火澄明的机场人去人往。

    依照着林乐乐表哥给的住处地址,徐俟清领着林乐乐在城市地铁公交中辗转,然后在一个胡同口停下了脚步。

    一个穿白衬衫外面套件小马甲的年轻男人向她们走过来。

    林乐乐高兴地走上前:“哥。”

    “嗯。”男人从鼻子里发出个音节。然后拎起她们的行李箱,“跟着我。”

    他拐进幽深的胡同里,进到一间外表显得破落的屋子里,把东西放下,说:“明天再带你们去见经理,今晚先勉强住一晚。”

    徐俟清同他道谢,男人点点头,说:“有什么事儿给我打电话。”然后离开。

    房间里有两张上下铺的床,两人一起把屋里扫过收拾过一遍,泡了两桶从家里带来的泡面,吃完后躺在了床上,躺在了庆京的土地上。她们都不知明天是何种面目。

    第二天一早林乐乐接到了她表哥马余豪的电话。在胡同口买了煎饼果子和着热水一起下肚,然后她们七拐八拐站在了亨运酒店门口。

    酒店装修富质雅丽,进门一处流动的山水屏风阻绝了外来的视线。

    马余豪带着她们把行李搁到员工宿舍,然后去见了经理。

    没一会儿有人来告知她们工作的具体内容,第一天来到主要是做些清扫整理客房的基础工作。二人换好工作服后便跟在那人身后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凌晨一点躺进双人宿舍的徐俟清有些睡不着。她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她毕竟年少不经事,一时也想不通。

    她问林乐乐:“你和你表哥是亲表哥吗,有血缘关系的那种?”

    累了一天的林乐乐已无多余的力气,语言含混着解释:“不是亲的,我辍学在外地打工的时候认识的,认了表哥。”

    徐俟清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

    酒店选址既不是在市中心也不近景点,反而是在显得隐蔽的近郊。白天酒店的来客并没有多少,但暑假可是旅游业的旺季,庆京又是旅行圣地,这里依旧只是稀稀疏疏几个客人。

    可是到了晚上这里仿佛是另外的模样,徐俟清打扫房间时能看到不断有车辆驶进地下停车场。酒店四层是娱乐设施,她还没进去过,但偶尔会从里面传出来震天响的音乐声。

    没等想明白,徐俟清也阖上眼皮,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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