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挟

    星期一的升旗仪式上,教导主任严肃地做了一篇名为“对校园暴力说不”的演讲。并提到由检察院牵头,市检察院的未成年人保护部门与学校建立了长期的监督护航关系。学生遇到校园欺凌可以及时向学校反映,坚决杜绝霸凌现象出现。

    升旗仪式结束后徐俟清没有像往常一样看到刘造,于是她迈着被寒风侵入骨髓的双腿快速跑进了教室。

    没等坐暖,肖明树敲了敲班级的门,在喧嚷的杂声中喊了声徐俟清。

    他的声音真好听。尤其是从他口中说出的“徐俟清”三个字,尤为特甚。

    徐俟清忍着疼痛微微起身。

    肖明树勾了勾左手的几根手指,示意她出来。

    她巴不得嘞。

    乐颠颠地走到办公室,肖明树拿出几张照片让她辨认,“哪个是打你的?”

    “谁打我了,我们是互殴啊。”徐俟清顶着张肿脸嘴硬。

    “到法庭上也要这样说吗?”肖明树吓唬她。

    “这个,”徐俟清食指敲了两下桌子上的一张照片,“还有这个,我踹了他下面一脚。”

    “嗯?”肖明树简直不敢相信。

    “就是......字面意思。”徐俟清听到他的疑问声音倒有些结巴了,不好意思地问道:“不会定我的罪吧......”

    肖明树回给她坚定掷地有声的答案:“不会。”

    看她似要问些什么,肖明树给她解释:“这几个人是犯了好几个案子然后到案的,其中有一个已经成年了。”他的意思是可以好好判刑了。

    “还有。”肖明树又给她看手机里那晚的监控录像,街角有家餐馆的监控拍到了他们围逼她进巷子里的画面。

    “当时他们几个找上你,是属于以众凌寡,你踢他也属于正当防卫。所以不必担心。”

    徐俟清听着他徐徐的讲述,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眼前人带着她逃亡的日子。

    “在听吗?”肖明树看她走了神忍不住提醒。

    “在听。”嘴还是硬的,她抿了抿唇,只右边脸颊凹陷起一处浅浅的梨涡。

    肖明树看到了她这个动作,一时间有些愣神,仿若透过刚才那个神态,见到了他寻了很久的人。

    缓了好久,他才低声问:“那你要控告他们吗?”

    “不要了。”

    “怕什么?”

    “我是晚自习没上完签了假的假条出校门的。”

    “这样啊。”肖明树的食指有节奏地敲在木质办公桌上。然后从大衣里兜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徐俟清在一旁安静等待着看他要做什么。

    电话接通,肖明树按了免提键。

    “李老师您好,我想问一下咱们学校的学生在元旦节晚上放假的时间出校门算违规吗?”

    另一旁李滕锋听得冷汗都快要淌下来了。

    教育局在上个月刚下发文件指示,要重视青少年的身心健康,严禁利用假期补课。

    他只得摇头,说:“当然不算违规,放假就是放假嘛,主动来校上自习哪儿有不让出去的道理。”

    “是吗?我怎么听说学生不是主动返校的呢?”

    “没有的事儿,”李滕锋听出了他言外之意,“肖检是想说什么?”

    “李老师应该是给徐俟清签过一张假条吧。”

    “有这回事儿吗?”他不禁疑惑,终于明白肖明树这是在给徐俟清脱罪啊。

    徐俟清自是他的镇班之宝,他爽利应道:“是的是的。”

    一件盘绕在徐俟清心头的大事就这样被他三言两语解决。

    但,她的白杨好像长歪了怎么办。好会威胁人哦。

    徐俟清犹疑着问:“还可以......这样的吗?”

    他坦然回答:“法庭上自然不允许,但私底下,少费些力气总归是好的。”

    肖明树捉住她逃避的视线,直直注视着她,慢条斯理地说:“徐俟清,要分清楚什么是重要的。”

    话藏了蛊吗?在徐俟清听来摄人心魄。

    “所以你想要起诉吗?”肖明树看着她尚未消肿的青青紫紫的脸问道。

    徐俟清想起那晚那个女孩伸出胳膊挡在她前面的样子,倒也不是特别坏。起诉的话苏永丽肯定是要到场的,她不想给她添麻烦。

    “不用了。”

    “好,”肖明树也不强求,“依随你的判断。”

    徐俟清连连点头。

    又听他说:“但,赔礼道歉取得被害人谅解是必要的。下午上课前你再来一趟吧。”

    肖明树低头看了看桌子上的卷宗,感觉到徐俟清正盯着他,笑着问:“身上不疼吗?替你要个道歉不过分吧。”

    徐俟清自认为她把受伤的地方遮盖得很好,旁人只能看到她脸上的伤,他又是怎么知晓的。

    但肖明树就是知道。女孩走路时身体明显不自如灵活,偶尔皱眉忍痛的样子和许多年前他遇见的小女孩一模一样。

    下午两点钟,徐俟清跟在肖明树身后一步一步走着。他的脚步很快很轻,但意识到徐俟清在身后之后,肖明树放慢了脚步。

    长长的走廊上树木在摇晃它们的影子,徐俟清把影子踩下,心里乐开了花。她甚至希望这条走道永无尽头。

    一进办公室,徐俟清就看到了那晚欺负她的人站成了一排。刘造站在办公室最里面,一头乖戾的黄发很是显眼。

    打过她的人一一来鞠躬道歉,徐俟清死盯着刘造。要没他哪儿来的那样的屁事儿。

    等刘造站她面前,徐俟清凑近他低声骂道:“他妈的我无缘无故被你女朋友找的人打了,你他妈连个人影都不出现。”

    刘造伏低认错,一声不吭。

    徐俟清就要对刘造上手锤了,意识到肖明树还在。于是她讪讪地收回手,看见肖明树抱着双臂打量着她,于是只能心虚地笑了笑。

    肖明树蹙了蹙眉,还是缓缓开口制止了她说脏话这一行径:“徐俟清,不要说脏话。”

    “哦~好!”

    太喜欢了,喜欢到被狠狠拿捏。正直却不死板、端正又可靠。

    徐俟清闭上嘴,心里狂骂:妈的不管了,我喜欢我的关他肖明树什么事儿。

    “行,你先回教室吧。”肖明树对着正眼巴巴望着他的徐俟清说。

    “好!”徐俟清转身走出办公室,空气都新鲜,连刘造在身后喊她都没有听到。

    下了晚自习后刘造把正埋头数学题海内的徐俟清从班里拉到操场上。

    刘造气喘吁吁的,徐俟清甩开他的手。

    “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别见面了。”

    趁着这样美丽的月色,刘造脱口而出:“我喜欢你。”

    徐俟清低着头用脚在草地上画圈,闻言抬起头质问他:“你不是有女朋友吗?”

    “早就分手了,我也没想到她会来找你。”刘造弱弱地说:“对不起。”

    徐俟清指了指自己的脸,然后忍着痛捋起袖子亮出胳膊上的伤,问:“腿上还有呢要看吗?对不起他妈......”

    她顿了顿,记起肖明树曾一板一眼对她说不能说脏话。

    好。

    “对不起没用。你以前也没跟我说过喜欢所以我只以为我们是朋友。现在我知道了,所以我的回答是——”

    徐俟清停顿了一下,然后语意坚决:“我不喜欢。所以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你喜欢什么样的?”刘造抢断话。

    无垠白海下,徐俟清神色认真:“长得好看,声音好听,发型利落,颈上有痣,右手食指有条疤,还有——”她比照着肖明树一一描绘,“靠谱的人。”

    月是月而已,没有人奢图揽别人的月光。

    徐俟清只是,能够仰望到月就好了。月亮又不会知晓她的心事,月又不会因她而困扰。

    -

    日子古井无波又流逝过一段时间。

    徐俟清每日听课、做题,偶尔抬头看月亮,直到有一天深夜一个女老师慌张地敲开她宿舍的门喊她穿衣下楼。来到楼底下后李滕锋神色紧张地递给她他自己的手机。

    徐俟清怀揣疑虑接过来,听到了手机那头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是徐俟清吗?你妈妈出事故了,现在马上到市医院来一趟。”

    她一下子被传递过来的信息击懵了,问:“你是谁?”

    “我是你季叔叔。”

    徐俟清认识,他是妈妈的好友,偶尔会来家中做客。或许换一个说法,他是苏永丽的“初恋情人”。

    于是她马上把手机还给班主任,并和他说:“我请一下明天的假。”

    “我送你过去吧。”李滕锋问道。

    “哦,哦,好。谢谢老师。”徐俟清顾不得其他,跟着他飞奔到楼下。

    坐在电动车上,徐俟清脑海里闪过了许多:爸爸和妈妈的争吵、爸爸的常年不归家、妈妈的偶尔神色异样的出门。

    她似乎要被这个家抛下了。

    深夜三点的市医院灯火炽亮。徐俟清一时觉得恍惚,直到她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站在门口。

    她脚步凌乱地走过去,听见季青山说:“刚从高压氧舱出来,进icu了,一氧化碳中毒。”

    “我爸呢?”她只能问眼前的这个人了。

    “带着一个女的,还有你妈和他这么多年的积蓄、他借的外债的钱以及抵押的房产,跑国外去了。”短短几句话概括尽了这些天发生的这么多件大事儿。

    季青山又说:“你妈烧炭前让我把你送回老家。”他把收到的苏永丽的信息翻给徐俟清看。

    然后点燃支烟,青蓝色的烟雾在黑夜中绽开,他轻轻说着:“等你妈醒了,回季州。”像是在自言自语。

    “季州?”

    “对。这儿的住房肯定要被抵债,你妈妈老家还有一套老宅,”季青山的手指在颤抖,“外公外婆都去世了,这些年你也没回去过吧。”

    “那我上学呢?”

    “我会安排好,等那边一妥当就离开。”这几天可能会有陆续来讨债的,他要在医院,徐俟清一个人肯定应对不了。于是叮嘱她:“这几天就不要去学校了。”

    看到她仍有些犹疑,季青山在她眼前晃了晃自己残缺的两根手指,“催债的都是和我一样的赌徒,他们连自己的命都不要,只要钱。”

    他点燃的烟支呛得徐俟清一阵干呕。

    一辆救护车飞速驶进院内,徐俟清呆呆地站在那里,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一夜之间,她好像失去了所有。

    “那我现在该做些什么?”

    “这是她身上的,你先保管。”季青山从怀里掏出条银色项链,说:“我去缴费,买些生活用品。你在这儿守着,等我给你在旁边开间房再休息。”

    “我在医院守着就好。”

    “行。”他没再多言。

    十天后,苏永丽意识转醒。季青山带徐俟清去学校办了转学手续。趁他在教务处的间隙,午饭时间徐俟清悄悄回到空无一人的教室,把那本被肖明树折了痕的诗集装走。

    一张纸条倏然从书缝中掉落。

    徐俟清弯腰拾起。一张古香古色的信纸上写着几行飘然俊逸的字:

    “看你脸上伤迟迟不好,从认识的大夫那里拿了药膏,涂了应该好得会快些。愿早日看到徐检察。”

    虽无署名,但徐俟清知道,一定是他。仔细看来,自己的字迹落笔和结构和他的字很像,不过却没那么讲究章法。

    “药膏呢。”徐俟清将课桌里的书一下子倾倒而出,又蹲在地上翻找着,终究是没有找到。

    回去后她问季青山:“能给我半天时间吗?”

    要做什么事,徐俟清不说他们也就不问。

    徐俟清打了辆车到检察院门口,没理会上回那个大爷的质问,直奔里厅而去。

    她问:“肖检察在吗?”脸上水津津的一层汗,像浅薄清露。

    “出差去了。”

    徐俟清循着回答的声音看去,是她曾见过的那个曾挽着肖明树的人。那人容貌清丽,正眯起双无害的笑眼。

    在做什么。

    徐俟清看不起自己。

    “你有什么事情吗,也可以和我说。”那个姐姐温柔问她。

    徐俟清道歉:“哦,哦,对不起。没事儿了。再见。”

    再见。

    她快步跑出检察院的门。丧失掉了关于青春的所有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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