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

    若是从前,惠歌藏不住话,也没有这么多犹疑。

    现在她想得多了。

    如果昙影真要在高平城作贼,那里就是战场。战场是残酷的,势必要屠戮,屠戮就要破戒。

    她的祖父、外祖父那一辈聚会的时候,喜欢谈论战争,越惨酷越好,一来彰显自己身经百战,阅历丰富,二来可以将孩子吓得屁滚尿流,以此作乐。印象最深的是曾祖父的一个故事,起初惠歌只是觉得惊悚残忍,后来才发现与明璘有关。明璘的祖辈是平齐民,那个故事说的就是平原明氏遭难的那一场战争。

    鲜卑人的兵种和汉人虽然有很大的不同,一方骑马,一方徒步,想法却有异曲同工之妙。汉人的兵法说,欲战必先算其费,发动战争之前要先计算耗费 。而战争的耗费大部分在于兵粮,所以又说,善用兵者,因粮于敌,意思是兵粮要从敌方取得。鲜卑人也一贯如此,打仗不带粮秣,全靠抄掠为资。

    每破一城,就是抢光和杀光。

    这个时候骑马用的武器叫槊,一种双刃长矛。曾祖父的战友在那一场战争中玩着一种游戏,屠城的时候将婴孩贯于槊上,盘舞抛飞,由另一人以槊承之,如此相续。

    惠歌听了这个故事,当天夜里睡觉都觉得背脊凉凉的,彷佛抵着森森的矛尖。

    战场险恶,昙影更险恶。

    她对蛇精是害怕和好奇掺半,所以还想一探究竟,对昙影却是丝毫没有探究的想法。虽然她现在也是中人了,而且朝槿说过,中人没有不疯的,昙影能够半面啼半面笑,听起来也不是很正常,或许终将作茧自缚,可是他在她儿时造成的梦魇,至今依旧令她胆寒。

    听说南方蛮夷之地有驯象。象这种动物力气很大,冲撞起来一百个人也拉不住,但是如果把幼崽拴着木桩,那时候力气小拉不动,即使长大了,也会老实地给木桩拴着。昙影大概就像她的木桩。

    可是要她假装自己对中人一无所知,对妹夫爱莫能助,看着惠银作寡妇,两个外甥作孤儿,也很困难。她的婚姻是不幸的,没有也就罢了,惠银的婚姻是幸福的,没有就太悲伤了。

    她忽然意识到选择似乎总是如此,选了是怨叹,不选是遗憾。

    只是这份遗憾还带着惭愧,心里的负担又更重了些。

    惠歌终究不想在心里藏着什么东西。现在说出来,虽然还是不安,也有一点释然的感觉。

    “那位高人既与你是师徒,你都学了些什么?”奚特真问。

    他想,从前惠歌对那位高人讳莫如深,如今坦白,大概人已经离开许久,说出来也不要紧了。既然是她师傅,或许传授了什么玄机医理,能够有所帮助,因此姑且一问。

    “我学了很多东西。最重要的是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叫‘中人’。”

    “中人?”奚特真确认似地复述。

    “对。‘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的‘中’。”

    奚特真听惠歌引用这句《诗》,大有切合他的心境的意味,不免一笑:“真是知我者,谓我心忧。”

    惠歌倒不是体恤奚特真的缘故,而是对自己的心境有感而发,微微叹息一声,继续说:“中人能够感受天地间的气,分辨清浊,藉由行气将清者贮积体内,形之于外,产生各种奇妙变化。基本可以增强身体素质,例如夜能视物、耳听八方、走跳若飞一类,再进一步修行,则有各种可能。”

    她转过脸正视他:“昙影就是这种人。方才你说的关于法庆举止的传言,如果法庆就是昙影,那么传言都是真的。”

    “你是说什么步行水上,或者挼铜铁为齑粉,都不是眩惑人眼的幻术?”

    “不是幻术。你看好了。”

    惠歌伸出手,将奚特真身边的漆碗挪过来。

    碗身外髹黑漆,绘着红黄花鸟纹样,内髹朱漆。余下半碗微黄的白浆,看着特别皎然。方才还冒着轻烟,现在热度褪去,只余微温。

    奚特真见惠歌一只手放在碗边,目光沉在碗中,也疑惑地注视着。

    须臾,那一双眼睫半垂的眼睛便睁大了。

    浆面本来是一种丝绸似的质感,渐渐地,由碗缘朝着中心雾化,更黄了一些,透着温润的光,彷佛凝脂。再渐渐地,那光淡下去,酪浆竟似凝固了,冻成一块白玉。

    惠歌将手缩回袖里,抬眼看奚特真。

    奚特真伸出手,摸了摸碗,再收回来。重重地看着惠歌。

    惠歌把目光移开,去看红木大床上的肉丸。

    肉丸仰着头,翘着嘴,睡得正香。

    她说:“我的师傅是中人,我也是。”

    “你这是怎么作到的?为什么只手能把酪浆冻冰?”

    “这就是清气的妙用。中人的才能。”

    奚特真再次伸手,再次感受漆碗的寒冷刺骨,再次难忍得缩回手。

    他的双手搁回膝上,看向堂内。其实也没有看进去什么,只是在缓缓心里泉涌的欢慰。她好像总是他的希望,总是令他这么惊喜──既惊奇,又欢喜。或许是这个缘故,他往来过的女子无数,想得起来的没有几个,却始终记得她。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又笑了笑:“看来你要跟我走一趟了。”

    “看来是该如此。”惠歌轻声回答,语气像在安抚自己。

    奚特真心下一宽,想起从前的疑问:“尊师究竟是何方人物?”

    “我也不知道。那一年师傅来的时候,只说自己是北边的难民,有才干,能作活,想作我家的私客。名字大概是假的,反正没有家户籍状可以验证。脸面总是脏兮兮,大概是故意的,所以我其实对他一无所知,或许连真面目也没有见过。但是我总觉得他的家世很好,是个有身分的人。”

    “为什么?”

    “因为他学通经史,博闻多识,有些知识冷僻古怪,非常人所能得知。例如昙影使人生鬼病的把戏,除了使中人扮鬼,还会焚烧一种草叫‘麻蕡’。麻蕡有毒,能使人发癔病,见鬼精物。师傅说,这种草若合以不灰木,以及优钵罗花,能使人成瘾。长久服用,毒性浸淫,就难以禁断,一旦停用,轻则四肢瘫软,重则精神失常,或者死亡。”

    “优钵罗花我听过,产于佛国天竺,形似青莲而小,其花香洁,天山南端据说也有一些。至于不灰木,还真不知道是什么。”

    “不灰木就是火浣布的原材料,冬月剥取其皮,绩以为布。”

    惠歌原想继续解释,但想奚特真身为国胄,或许见过,便只提了两句。

    “原来如此。我只知道火浣布出于西海之西,有一国名叫大秦,多金银奇宝,珍怪之物。此布颜色微青,细如鼠毛,如果弄脏了要浣涤,投入火中烤一烤,就能变得精细洁白,非常神奇。我一直以为是某种鼠皮。”

    “你见过?”

    惠歌生长出嫁都在睢陵,未曾远游,虽然自幼爱听乱七八糟的传闻,爱看稀奇古怪的故事,也多是从别人口中或书上看来的。因此遇上有真实经历的人,总是想要验证一二。

    奚特真点头:“见过一次。天竺西与大秦交通,有大秦珍物,几年前天竺遣使来访,所馈赠的方物就有火浣布。优钵罗花已是稀奇,火浣布更为难得,仕宦之家都未必听过,何况是用以合药?尊师难道与皇家有关系?”

    “有可能。”

    惠歌还想再说些例子,忽而将头一侧,静默一会,说:“阿娘他们过来了。”

    奚特真看向堂外,又听见惠歌说:“小珠,你们可以进来了。”

    听内容是在对堂外的婢女说话,听声量却只像是在跟他说话。他回头看惠歌。

    惠歌用同样的声量问他:“我们什么时候上路?”

    “现在已近晡时,走不了多远天就要黑了。只能等到明日一早了。”

    说完,看见小珠和两个婢女徐徐走过来。原来方才真是在对婢女说话。

    他忽而想到冻冰的酪浆,最好不要让人看见,正要掩藏,却见漆碗之中已经回复一片悠悠的水状。看来这个虎女的性格真是收敛许多,也知道世道险巇,行事要谨慎了。又听见堂外响起跫音,似乎也如惠歌所言。

    自从进了高平城,见了陆士远,奚特真终日提心吊胆,惶惶不安,如今终于得了个知根知底又胆大心细的能人,心里很舒坦,彷佛久旱逢甘霖。看见贺梅和惠银进来,起身的时候,脸上笑得情真意切。

    贺梅从惠银那里也得知概况,女婿病了,奚特真在四方求医。

    便问:“奚将军有眉目了吗?”

    “有。承蒙尊府千金相助,幸甚,幸甚。”

    惠歌忍不住斜睨奚特真一眼。看来他也知道此行凶险,所以这样抬举她。

    贺梅笑呵呵地:“那就好。”

    惠歌说:“阿娘,我要随奚将军走一趟高平,看看妹夫。”

    贺梅笑容一收,皱起眉头。惠歌儿时最怕看到阿娘这一项变脸的功夫,就像此时夏秋之际,时气说变就变,夜里睡前还觉得热,隔日起床冷得发寒。尤其根据经验,下一刻就能听见呼嚎声大作。即使她已经嫁为人妇,有这么些岁数,再次见识,登时也是一阵寒凛凛。幸而有奚特真在场,阿娘还要顾着脸面。

    贺梅不满地问:“为什么还要你走一趟?”

    “妹夫病症复杂,我担心奚将军有所疏漏,还是亲力亲为比较妥当。”

    奚特真一听,笑容变得勉强,心里想着忍辱负重,应和地点点头。

    贺梅不希望惠歌冒险,但是看到一旁惠银殷切的眼神,如果自己强硬阻拦,保护了大女儿,也要伤害了二女儿。只好应允:“好吧,那你就去看一下吧。自己要小心一点。”

    “我知道。”

    贺梅听说二人明天清早上路,便留惠歌和奚特真在薛家过宿,如此也能省些会合的时间。惠歌打发小珠回去明家告诉彩菱,她要数日才会回去,二人先收拾屋里的箱笼箧笥,筛汰什物,只留下几件常用的即可。大概她回来的时候,阿娘已经将薛家打点妥当,往洛阳的过所也该核发了,在明家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奚特真也到堂外交代守候的护卫,侍候飞燕饮食歇息,以及明日的行程。

    贺梅邀请奚特真共进晚食。

    本来为着惠银归宁,备下美酒佳肴,却因为陆士远与高平城的境况,宾主各怀心事,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幸而后来惠银的两个儿子陆晖和陆晔睡醒了,吵吵闹闹不休,细柳带进前堂,才有些欢声笑语。

    看着孙儿无忧无虑地争执一些鸡毛蒜皮,贺梅也开朗了,笑呵呵地连喝数杯黍米酒。黍米酒性弱,本来是不容易醉人的,但是奚特真带来的酒有种甜味,感觉更烈一些。贺梅又喝得快,一下子脸就红了,醉陶陶地手舞足蹈,唱起一些鲜卑歌谣。

    奚特真也是能歌善舞,见贺梅来了兴致,先是赞赏贺梅唱得好,跟着唱了一首《折杨柳歌辞》:

    敕敕何力力,女子临窗织。

    不闻机杼声,只闻女叹息……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

    阿婆许嫁女,今年无消息……

    这首歌诉说的是女子期盼良缘的心境。奚特真刻意颦眉噘嘴,掐尖嗓音,歌声迂回缠绵,既逗趣又动听。一曲唱罢,堂里满是掌声和笑声。

    惠歌看着奚特真与贺梅高歌说笑,神色爽朗,言词慷慨,喝酒像喝水一样,灯火熠熠,铜色的面庞也看不出什么醉态。想着这人的表面和里面彷佛完全没有关联,从前也是这个样子。

    那时候他的背后是昙影,生着鬼病,健康和地位都受到严重威胁,照样筵席不辍,把酒言欢。都说酒能解忧,这个人醉得这么清醒,他的忧愁该怎么办呢?或许时时惦记着,太累了,也有遗忘的时候。就像飞奔中气力用尽,一时难以继续。

    就像她对明璘一样。

    奚特真在宴会的时候也是聚精会神的,一面喝酒说笑,一面眼观四处。因为士人的宴会总是充满机会和陷阱,如何把握机会,避开陷阱,全靠观察所得的细节。现下虽然只是家常晚食,多年习惯使然,除了一直对他抛弄媚眼的婢女,也早注意到惠歌的目光。

    他看她一眼,她没有闪躲,不像婢女那种女人对男人的眼神,似乎也不是在看他,而是看着过往杳杳的回忆。他知道惠歌念旧,否则也不会守着一个空位这么多年,那样看着自己,大概想起从前的什么东西。因为那一段从前,自己在她心中或许也有些分量。

    贺梅醉了,交代几个婢女打点和收拾,回房歇下。

    奚特真跟着婢女去了客室。

    陆晖和陆晔精神旺盛,惠银带去后院看列星流萤。

    惠歌也回到自己房里──从前的闺房。

    家具摆设都是从前的,只有墙边空落了些,少了几个收纳衣书的箱笥。

    婢女拿来烛台、巾帕、盘匜、镜奁等梳洗用具。惠歌没让她们侍候,放下东西就都出去了。自己坐到榻上,看着对面里边的床帐。

    上面一方黑布承尘,下面一具铜杆床架,张着青纱,朝外这一面用朱色绻绳系起,坦着里面的木床。床上铺着茵褥,叠着红紫菱纹绮被,人字纹编竹圆枕。样子是旧的,但是并不脏。贺梅惜物,也总是预想着孩子有回来的时候,平时将这些容易积尘的东西收在箱笥,定期清点曝晒,以备不时之需。从前贺梅还会在枕中放布囊,布囊里面塞满艾草、藿香、桔梗和菖蒲一类的芳草,听说能辟鬼气虫毒,令人安睡。

    惠歌看着那一床衾枕,想起从前的许多个夜晚。

    闻着若有似无的香味,孵着不着边际的美梦。

    她想到一首诗。从前有个汉人,本来是个县长,趁着汉末大乱的时候发达了,离弃成婚二十余年的发妻,另娶新妇,于是传下一首诗。诗句写着:“翩翩床前帐,张以蔽光辉。昔将尔同去,今将尔同归。缄藏箧笥里,当复何时披?”

    惠歌本来读到这首诗,只觉得这发妻跟阿娘一样俭省,床帐从新婚用到离婚,二十几年都没丢掉,不知道已经给虫鼠吃破几个洞了,还想着日后要拿出来用,太可怕了。现在她也即将离婚,才体会到那一份怅惘的心情。景物还是熟悉的,人事都变了。

    一转脸,看见榻边屏扆的铜挂钩,上面还摆着外祖父赏赐的刀──小黑。

    当年出嫁的时候,阿娘不让她带上弓刀,说是不利婚姻。一并收了起来,只有小黑因为作工精丽,又是外祖父的遗物,就搁在屏扆上作为一件装饰。

    惠歌探身取下来。

    刀柄错金云状铜环,刀鞘黑漆檀木缀金丝,积灰特别明显,摸着没有感觉,看着像一层细雪。抽出刀来,明晃晃一片霜辉,铦锋还是很锐利的样子。

    真是一把好刀,搁在这里生尘是可惜了。但是她也用不上,若要送给外人,阿娘大概不会答应。若要送给惠宝,只怕刀光一现他就吓晕了。

    横举刀身,雪亮的刀面映出她的双眼。

    却彷佛看见一双美丽的黑眼珠。

    想起从前带着小黑和明璘去采药的日子。

    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触目所见,皆是从前。

    忽而听见廊上履声,留神一会,收刀放回原处──惠银也不喜欢刀剑。

    履声由远而近,接着“咚咚”二声,惠银叩门:“阿姐,是我。”

    惠歌也想着惠银会来找她,所以一直点着灯。

    她回答:“门没锁,快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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