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中的声音异常嘹亮,并不常出门的秦氏正携着一位少女站在几丈外。
那少女身量高挑,脸蛋白嫩精致,眉眼清丽动人,特别是周身的气派下意识让人一肃。
众人呼吸一轻,唯恐唐突了她。
“你要卖女?”
苏棠看着周大根,声线比之前婉转柔和不小,很是动听,却如重锤锤在周大根的心上,他眼底闪过挣扎。
“我……”
“我们也是没法子,不像苏小姐命好,遇到门好亲事,马上就是举人太太,老身还没恭喜呢。”
见老二心里有些动摇,周老娘抢过话头,显然是依着秦氏,认出了鲜少出门的苏棠。
这会儿已经退亲的事,苏棠不能提及,她只是微微勾唇,并未接话。
这副不动如山的气度,周老娘更不敢小瞧。
“招娣这些年跟着老身这不中用的奶奶,磋磨到现在也没个着落,眼瞅着就要过花季,现在李老爷不嫌弃,也算是她的褔运造化。”
“好说,进了我们李家的门,就是自己人,李某自然不会委屈家人。”
周老娘和李守财一唱一喝,端是一派祥和。
先不说李老财已过不惑,就苏棠所知,李家转卖出去的丫头不算,所谓病故的通房丫头就有好几个。
伸手拉起跪在地上的招娣,加重语气问。
“你们当真要卖?”
“当真。”
周老娘眼神坚定,苏棠并没有收回视线,前者手伸到后面,扯了扯儿子的衣服低声提醒。
“你快说呀,辉儿还等着咱们去救呢,他向来可是最尊重你这个亲叔叔。”
“卖!”
周大根的手指扎进肉里,这也是无奈之举,女儿进了李家是过好日子,辉儿今天不救回来,就真没命了。
旁边刚被苏棠拉起来的招娣已经软倒在地上。
满耳只有那个“卖”字。
李守财压下眼底的得意,让他们赶紧签字画押。
苏煜安脸色通红,拿着她吩咐的东西回来,此时正站在母亲旁边,秦氏这会正一头雾水,对姐弟俩的耳语,一点没听见。
“如此,那我便买了吧。”
苏棠收起眼底的不忍移眸子,朝煜安伸手,少年忙把手上的身契和印泥放进她掌心。
“你买?”周老娘和李守财异口同声。
“不行嘛,只有李老爷能买?”她淡淡反问。
“当然可以,苏小姐请便。”李守财如此大方,也是算准苏家的财力,别说一百两,怕是十两都有困难。
“苏小姐,十亩田外加招娣,一共是一百两,你看这个银子。”
都是同村的,周老娘当然也有数,就凭着苏家那两亩薄田,还有些苏秀才在世时的积蓄,三年孝期,这会儿估计也花用得差不多了。
“娘。”苏棠看向秦氏,对方微微一愣,不明白女儿为何突然想买田,不过这么多人再,无论如何也不能下女儿的脸。
“银子在这儿呢。”秦氏从荷包里掏出那张银票,周老娘正要伸手去接,被一个纤细的手拦住。
周老娘微微一愣,银票已经到了苏棠的手中,她说:“契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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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儿,你怎么突然想到买田,娘还想留着银子给你当嫁妆,为你选一户好人家呢。”
两个时辰后,苏家三口人再次回到内室,桌面上入着一张卖身契并地契,上面加盖了官方的印章,秦氏终于找到机会发问。
“娘,那笔银子,单凭我们是留不住的。”
不止如此,还会为他们招来灭顶之祸,秦氏有些不明白。
“为何?难不成张家还会要回去?”
“既给了我们买断多年恩情,又怎么会要回去呢。”
“如此,又为何会留不住?”
苏棠笑了笑,没有急着回答秦氏的话,而是抬眸看着对面的少年问:“煜安知道吗?”
少年知道这是阿姐在考他,苏煜安后背挺直,思索片刻道。
“那家人不会白白出这笔银子,事实上他们本就是为了堵别人的嘴,所以张家一定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知恩图报,苏家已经得到补偿。
别人不知道苏家为那人付出了多少,只会觉得苏家占了大便宜,两家婚事不成……。”
小小的少年咬着牙,身上发冷,眼里闪过怒意。
忽地手上一暖,对上苏棠暖暖的笑意,她接下少年未尽的话。
“两家婚事不成,是苏家没落配不上他,也是我苏棠自己无福,因此,我们手上有一百两银子的事,很快就会人尽皆知。”
这会儿的一百两银子,能在府城里换栋带院子的宅子。
够普通人不吃不喝奋斗一辈子,苏家住在这穷乡僻壤,会面临多少恶意,已经可以想见。
所以苏棠不光要将银子花出去,还要花得无人不知。
可巧就遇到了周家卖田。
“他们张家,欺人太甚!”
可以想像两家退婚的事传开,苏家要糟受多大的非议,她自是无惧,只是女儿要如何是好。
秦氏站起来在房里绕着走了两圈,最后跺跺脚道。
“不行,我去收拾行李,煜安,你快去把刘伯的牛车叫来,和你阿姐去舅舅家避几天,等风头过……!”
“娘!我们没有做错什么,也无需避让。”
苏棠如泉水般的声音抚平秦氏纷乱无主的心,
直到此时,秦氏才意识到,女儿真得长大了,只是代价确如此大。
有些事,并不是能躲得过,坦坦荡荡反而无人能伤。
“女儿总要自己面对的。”
“好,娘陪着你一起。”
秦氏伸出手,紧紧握住女儿的手,蓦地又一双手覆上来。
“阿姐,你还有我呢。”
苏煜安手上的温度传过来。
秦氏点点头,低头拭干将要脱眶的泪,强忍笑意道。
“买了田也好,将来咱们吃饭也不愁,只是那十亩田,也尽值一百两了,娘还年轻,身子骨硬实。
那周家大丫头,不如让她跟回去吧,没得叫人母女分离,看着让人难受。”
“女儿知道,那原本就是权宜之计,周二婶儿也把人带走了,煜安一会再偷偷将身契还给她,也就罢了。”
也不是她有多良善,只是风雨欲来,不想再添一个不定因素罢了。
这也是周二婶哭天抹泪时,她没有表示,默认秦氏作主,让对方带走孩子的原因。
现在的他们,适合关起门来过日子。
至于那新买来的十亩田,周家已经早就种下麦子,短时间内无需费心。
待这事了了,便可考虑起一家的生计问题了。
煜安已经十岁,早到了可以拜师的年纪。
先年苏父许是没想过自己会突然撒手,一点准备也无。到后来苏家已经供不起两个读书人了。
秦氏放弃送儿子入学,仍然一门心思支持张青云,所期望得大概也是对方知恩,后面有这个姐夫提携,以煜安的聪慧,未必没有出路,可惜没算过人心易变。
不过她来了,张青云是什么样的人,已经无足轻重。
忽然一阵轻响,院子门被敲响,打断她的思绪,一道怯怯的声音响起。
“苏夫人,在吗?”
这是周二婶的声音,秦氏跟儿女对视一眼,拿过那张卖身契站起来道。
“准是来求这个的,你身子还没好透,就先歇着,煜安,去给你阿姐把灶上凉着的药拿来,娘出去看看。”
苏棠笑应下来,等她娘开门去了,看着苏煜安道。
“煜安,去拿笔墨。”
少年撑着桌子站起来,须臾拿着一个粗瓷碗出来放到桌上:“阿姐,该喝药了。”
那碗里褐色的药液散发着奇怪的味道,苏道眉头拧成一个结,强笑道:“阿姐早就好了,这药就算了吧,毕竟是药三分毒,煜安,你说对吧?”
“阿姐,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怕苦。”苏煜安从袖袋里掏出一个荷包,从里面取出一块小小的糖块,一脸无奈又宠溺的表情拉起苏棠的手,将糖块放上去道。
“喝完再吃块糖就不苦了,阿姐试试。”
苏棠端起碗装那碗药抬头一饮而尽,苦得她舍头都麻了,将那块冬瓜糖放进嘴里,笑道:“真甜。”
确实半点不苦,原本她是不爱吃甜食的,总觉得太腻,如今看来,似乎也不错。
“阿姐喜欢就好。”
苏煜安被她的笑容恍得不好意思,他挠挠头接过碗,转身送去灶房。
倏地外面传来一连串脚步声,秦氏的脚步不急不缓,很好分辨,旁的分不清的,怕是周二婶母女。
苏棠笑容一收,随即秦氏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对低头敛目的母女。
那对母女走到面前,未言先跪,正是周二婶和招娣母女,苏棠忙站起来去拉两人。
抬头见秦氏欲言又止,像是也很无奈 ,她只能轻声解释。
“周二婶,招娣,你们不必如此,一百两银子得了十亩上等良田,原就已经是我们苏家占了便宜。
当时收下招娣姐的身契也是权宜之计,你们很是不用为此多礼,你们去销了籍,回去安心过日子,不必放在心上。。”
周二婶摇摇头不肯起来,只喊招娣快磕头。
“姑娘千万别这么说,今天能得太太开恩,让民妇带她回去与家人告别,已然是开了恩,民妇绝没有其他的非分之想。
招娣以后就是姑娘的人,若有不对的地方,请姑娘尽管教导,是打是骂全无二话。”
苏棠秀眉微瞥,一时没弄清楚周二婶的意图,也不想费心去辨别,若有算计,无非就是那种可能罢了。
“若是为着苏张两家的婚事,才有此打算,怕是要失望了。 ”
“棠儿!”
秦氏喃喃一句,随即扯下帕按上眼角,到底没有阻止。
她递给母亲一个安抚的眼神,略略往后靠着椅子坐了下来,肃声道:“两家的婚事已退,张苏两家再无关系。”
“姑娘万莫难过,那是张家无福,姑娘定……”
强着压下惊讶地抬起头,对上苏棠清澈的眸子,让人一点也看出深浅,方觉有异,呐呐住了口。
周二婶愣了半刻,有些形秽地着垂下头苦笑道。
“原道家丑不外扬,也不怕姑娘、太太笑话,今天这事儿起了头,如今就是招娣再跟我回去,怕也是再被卖一次的下场。
只怕下次她就没这么好的命,能摊上如姑娘和太太这样好的人家。”
秦氏暗自叹息着点头,显然有此想法的不光周二婶一人。
周家几代积下的十亩田已经然败了干净,周老娘今天已经把脸皮扒下来,真保不准以后会做出什么事来。
苏棠也大概看明白了,这母女两是真的只想摆脱现状,至于其他的怕是真没心思想。
由此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同情。
万恶的父权社会,摊上周大根这种不靠谱的爹,真不如没有。
视线转向低头跪着,没有言语的招娣,女孩跟她一般年纪,对方五官婉约秀丽,细看之下还有周二婶的影子。
“若只是怕再被发卖,也不光是为奴一条,我们可以坐下来一起合计,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