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昭记得少时曾与皇兄闻人珂偷偷跑出宫外观斩刑,血溅三尺,人头落地的场面将她吓得不轻,接连几晚不得安眠。
闻人珂见她受惊,安抚她说斩刑虽说看上去残忍,对受刑人来说也不过是刹那间的事,总好过那些生前折磨的酷刑。
但那次观刑还是给闻人昭留下不小的阴影,令她格外怕血,骑射狩猎之事也是能躲即躲。即使后来为了帮皇兄夺权,手上不免染指性命,但她依旧是个恐血的性子。
或许是上天知道闻人昭此生过于坎坷,留给她一个不见血的死法。当黄土泥沙裹挟着飞灰倾倒下来,逐渐将她掩埋其中无法呼吸时,闻人昭不知怎的竟回想起皇兄的那句话。
苟延残喘地挣扎,却又不可避免地漠入黄泉,确实还不如一刀下去来得痛快。只是不知道她这生埋,与皇兄的葬身火海,哪个更痛一些。
或许他们所遭受的一切不过是应受的苦果,但皇兄还是欠她多些,理应在死时比她多受些苦楚。
绝望与愤恨之中,闻人昭忽而回想起那晦暗无光的眼眸和刺骨的雨夜,眼尾淌下一行清泪。如今她难逃一死,又有谁会记得被她葬于枯木之下的大巫祝呢。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痛楚渐渐消散,她只觉得周身上下是从未有过的轻盈,眼前像是蒙上一层虚影,不辨方向,身处于一片混沌中。
就像是被风裹挟的一缕浮尘,坠落又浮起,漂泊无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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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荧荧烛光被薄纱晕染开来,却仍有些晃眼。闻人昭迷茫地望着那烛火,怔愣了许久。
待意识回笼,她发觉自己竟安稳地躺在柔软的床榻之上,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淡香。
原来阴曹地府竟是这副模样。
然而待她细细打量自己身处的地方,闻人昭终于觉察出几分不对劲来,这内室的装潢陈设明显是大奕的风格,竟有几分熟悉。
闻人昭骤然从迷茫中惊醒,顾不上周身的疲惫,猛地坐起身,打算下床一探究竟。
谁知还未等她双脚沾地,屏风后就有人快步走了过来。
“公主?”少女压低嗓音,细声询问道,“有什么吩咐?”
“公主…”闻人昭愣了愣,木然重复了一遍这久违的称呼,将原本的打算尽数忘了个干净。
对方见闻人昭不曾有所回应,连忙凑上前来。闻人昭借着烛光大致看清了女孩的样貌,是个没什么印象的面孔,只是她所梳的发髻打扮却很像是从前宫内的小侍女。
“你…”闻人昭满腹疑惑,但却一时语塞。
小侍女不知发生了什么,紧张兮兮地跪在床前,踟蹰了片刻连忙道:“公主可是魇住了,您稍待片刻,我去请碧竹姐姐来。”
碧竹是自幼陪闻人昭一同长大的贴身侍女,她年纪稍长闻人昭几岁,二人年纪相仿,情同手足。只是为皇兄谋划夺嫡之时,闻人昭不免招惹仇家,险些丧命,是碧竹危急时刻替她挡下致命一刀。
碧竹香消玉殒之时,闻人珂尚未登基称帝,闻人昭更未被迫远嫁和亲。一切仍有盼头时,闻人昭每每想起碧竹,总会幻想她若还在会如何。但后来,闻人昭身陷囹圄,处境越发艰难,若是碧竹看得见,恐怕只会徒增伤感,她便不再遐想碧竹若在时的场景。
亲眼目睹碧竹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时,闻人昭不受控制地流下泪来。
直到现在,她终于意识到些什么。
“碧竹…”闻人昭声音暗哑,微微发颤,“过些天…是什么日子?”
碧竹听守夜的宫女说公主不太对劲,就急忙差人去请太医,自己紧赶慢赶地跑了过来。谁知公主一看见她便开始止不住的落泪,开口便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碧竹愣了片刻,老实回道:“过段时日是三皇子生辰。”
碧竹和小宫女的反应已经足以印证闻人昭心底里那令人难以置信的臆想,她深吸一口气,心跳声充斥于耳,仿佛能听到周身热血流动的声音。
或许她并非身处阴曹地府,而是得天垂怜,拥有了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想到这里,闻人昭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再一次被曾经的痛苦与忿恨所裹挟,甚至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没什么事了,你下去吧。”她背过身顿感疲惫,放任自己躺倒在床上,闷声对碧竹说。
“可…”
碧竹看着闻人昭古怪的举动,刚想出言相劝,让太医进来看看,却被闻人昭急言打断。
“你们都出去,我房内不用留人,这几日若有外客均称病不见。”
“二皇子那边是否…”
碧竹不知闻人昭为何突然这样,只得搬出救兵试探一番,谁知却正好误触闻人昭的逆鳞。
碧竹只听闻人昭冷笑一声,突然再次撑起身子,抬手将床案上的银制烛台拂到她面前的地上,声音却极为平静地道了声:“滚。”
碧竹惊诧之余却十分识相,见状连忙悄声退去,走时甚至不忘将地上的烛台拾起重新放于案台上。
听着碧竹的脚步声愈走愈远,闻人昭望着床前悬挂的薄纱沉思良久,又开始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嫌恶,至少不该因为闻人珂而迁怒碧竹。
然而只是提起这人,闻人昭就陷入怨怼之中难以自持。一想到今后还要与他朝夕相对,就好似有什么东西扼住了她的心。
闻人昭回想她那可悲的一生,自她被皇兄下旨远嫁和亲的那刻起,除了唯一给予过她善意的赤勒大巫祝外,其余外族人对她大多都残忍至极,然而最终落得凄惨下场的偏偏是大巫祝和她自己。
对于那些恶人,闻人昭的恨意十分单纯,无非是想要将她所受的痛楚悉数加倍奉还罢了。
譬如她名义上的夫君,仅凭两座城池就将她拱手送到他人手中的伊洛王。亦或是同她有灭国之仇,对她百般折磨羞辱,最后轻易下令将她处死的赤勒王。
但闻人珂终归是不同的,那是与她血脉相连的皇兄,他们所经历的种种掺杂了太多牵绊与感情,如同一团胡乱交织缠绕的线,其中的恨意显得格外深刻,令她短时间难以解开这道纠缠不清的死结。
闻人昭沉溺于过去之中逐渐睡去,梦中好似又经历了一遍走马灯似的片段。
再次清醒时已是日上三竿,此时她的状态相较于夜里那是要好上不少,虽然仍有些浑浑噩噩地头痛,但心态平复了许多。
夜里她莫名发了一通脾气,遣散了守在屋内的侍女,此时屋内一片寂静,果真是半个人影也没有。四下无人的环境令闻人昭倍感轻松,坐在床上开始梳理杂乱的思绪。
现在看来她并没有轻易死去,而是重回尚在宫中的时候,因为房内的布置陈设与她记忆之中的上鸾宫如出一辙,只是眼下还无法知晓是何年何月。
闻人昭想了一番,起身下床,绕过屏风,径直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她记得自己会将一些书信藏在机关柜中,凭着那些信件总能猜出个大概来。
她俯下身,按动桌案下方一枚隐秘的暗扣,从底部打开了一个狭小的抽屉,取出里面装信的木匣。
里面果然有一沓信件,闻人昭捡起最上面那封,本以为是闻人珂寄来的。早年间他们兄妹二人的感情很好,每逢他奉命离京时,都会差人给闻人昭寄信,信中也多是啰嗦的琐事。
但她手中这封信却不是来自闻人珂,她上下扫了两眼,似乎是一个母家那边不远不近的亲戚来信,家中有小女被选入宫中,求她照拂一下,安排个好去处。
闻人昭皱了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信她确实没什么印象,更何况这种并不重要信怎会放进这匣子里。闻人昭又仔细翻看了一遍,发现信中有提到这姑娘名忍冬,祖父是位德高望重的郎中,她有些天赋,自幼跟在祖父身边,习得了不少药理医术。
名字虽没什么印象,但这医术却让她有了一些头绪,她又绞尽脑汁回想许久,终于记起一些往事。
她确实有想过在自己身边留个懂些医术,知根知底的侍女,但后来这事也没顺利办成。之后她也没再遇到合适的人选,加上其他事耽搁,这个打算也逐渐被放下了。
可没将忍冬留在身边究竟是为何?
闻人昭左思右想也没回忆起来,只得先将这信放在一旁,打算过会儿问问碧竹将忍冬安排去了何处。
她又挑了上面的几封信看了看,全是闻人珂洋洋洒洒的废话,不过倒也有些用处,从那些信里的蛛丝马迹她总算知道如今正是她十三岁那年。
加上昨夜碧竹曾说过段时日是三皇兄的生辰,那如今应是七月中旬。
闻人昭心底暗暗松了口气,她十三岁时尚处在玩乐的年岁,时间还算宽裕。重来一世,若想将一切挽回,报仇雪恨,必然要做足准备才行。
她将信匣恢复原位,召侍女进来梳洗。碧竹和水月两个贴身侍女见闻人昭状态如常,也是暗暗松了口气,都闭口不谈昨夜的事,小心翼翼地为闻人昭梳妆。
“忍冬已经被安排妥当了?”闻人昭打量着镜中有些陌生的自己,随口问道。
水月回道:“按公主的吩咐,忍冬已经被安排进御药院做药工,还请了刘太医对她照拂一二。”
果然是被她安排进了御药院,闻人昭思索了一会儿,仍没什么头绪,打算亲自去御药院一趟,或许能想起些什么。
闻人昭一边想着,一边瞥了镜中低眉顺眼的水月一眼。上一世碧竹走后,她待水月这个唯一同她一起长大的侍女极好,视为最重要的心腹。只可惜,在她远嫁伊洛之后,水月却背叛了她,投靠了她的夫君伊洛王。
或者说,水月是坠入了伊洛王精心编制的情网之中。她就像是蛛网上的猎物,被伊洛王一点一点吞噬殆尽,最终被无情地抛弃。
就在闻人昭发觉蛛丝马迹着手调查时,却被伊洛王敏锐地发觉。不过几日之后,伊洛王便带着闻人昭去了暗牢,在哪里她见到了水月遍体鳞伤的尸身。
在伊洛王所提供的确凿证据里,水月变成了叛族的奸细。闻人昭沉默地观看伊洛王为她精心编排的戏码,心有愤恨却不能表露分毫。
按照常理,水月作为她的陪嫁侍女若是暗地里通敌卖国,她这个主子也难脱干系。伊洛王如此无所顾忌,实则是在戏弄孤立无援的她。
闻人昭依然记得伊洛王用他那看似善解人意的神情,像是对待宠物那般亲昵地用手轻拂过她的脸颊,笑着对她说:“王后虽有失察之则,但我知道这不是王后的错。她只是被人蛊惑,误入歧途罢了。”
珠钗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让闻人昭从前尘往事中回过神来,她认真凝视着镜中的水月,那个记忆里一直细致入微,沉稳冷静的姑娘。
这样的她竟然也会无所顾忌地爱上一个人。在被伊洛王下令用酷刑处死时,她会想些什么?
因为水月的缘故,闻人昭早膳也吃得心不在焉,深思熟虑了许久有了个打算。
等过些年,她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将水月送去皇陵为母妃守灵。这样一来水月不仅还了前尘债,也能安安稳稳渡过此生,也算是个好去处。
“在想什么——”
一个熟悉而陌生,略显青涩的声音在闻人昭身后乍然响起。
淡然的一句询问,却如同平地一声惊雷,令闻人昭周身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