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桓氏

    悟言小时候其实性格沉闷,不爱说话,与周围的小孩格格不入。

    被他师父收为徒来到新环境后,他依旧是最格格不入,最孤僻的那一个。

    更糟糕的是,他连最简单的引气入体都比人慢上许多。

    一日,悟言从修炼堂回到与师父的住处,在门口听到房间里传来两个人的声音。

    “我七天前新收的弟子昨晚成功引气入体,空空你那小徒弟都入盟两年了,怎么还没动静?”

    “佛法无边,当慢慢参悟,不着急,不着急。”

    那人嗤笑一声:“我看他不仅是个废物,还是个哑巴,念经都成问题。我劝你趁早重新收一个,传承佛修道统为妙。”

    “贫僧与悟言有师徒缘分。”

    那人恨铁不成钢:“你们佛修到了现在,还讲究虚无缥缈的缘分?活该佛修一脉只剩下你一个人。剑宗里的佛修已经断了传承,空空你当真要修真界最后的佛修道统在你这里断送不成?”

    “空空不在,悟言还在,没有断送传承之说。”

    ······

    那时的悟言毫不在意地转身离去,他本来就只打算跟着空空混日子。

    平安的不用担忧挨打的日子,他混一天就赚一天。

    悟言出生时克死母亲,在打骂中磕磕绊绊活到七岁,最后被父亲亲手卖给人贩子。

    人贩子也拿他拳打脚踢发泄,骂他是人憎狗厌的煞星。

    他也许真的是煞星,没过几天便遇到土匪打劫,一队伍的人只活了他一个。

    而后他走狗屎运被众人仰慕崇拜的仙人收为徒弟。

    等踏进修真界,他发现传说中的仙人也就那么回事,在欲望与权力中挣扎,与凡人本质上没有差别。不,还是有一点差别的,他们多了比凡人强大的实力,心里的野兽也就更为恐怖。

    都是天生的畜牲。

    这可不是嘲讽与辱骂,而是真心认为世间的人都是天生畜牲,包括他自己。

    佛道?哄人的玩意儿罢了。

    他想起自己利用一个又一个的畜牲挡在自己身前,而后成为匪难中唯一活下来的那个小畜牲,就露忍不住露出一笑脸。

    世上的苦难接连不断,佛无法渡世人,唯有畜牲中的畜牲能逃脱苦难。

    “悟言,为师要去凡间云游,你随为师一起。”

    后来见他逐渐长大,还是灵气边角都没摸到,空空决定带他下山云游。

    悟言从未看见一个畜生能做到那样一步,将所有世人追求的东西舍弃,只着一件破烂袈裟,赤脚走遍四海三川,斩妖邪救世人,连自己的肉也要割下来喂受伤的兔子。

    学什么不好,偏偏要学虚假的佛,割肉喂鹰。

    他不信世间有如此不为己私的人。

    他把空空壶里的水换成酒,把空空刚救的兔子杀了填肚子,甚至亲手把自己送到妖邪手中看空空以身犯险。

    他要看空空露出畜牲的真面目,却没料到率先投降的是他。

    有一次,一个孕妇被一个成为魔种的狼妖捉去当诱饵引出空空,悟言与以往一样把自己和空空的位置故意暴露给狼妖,导致他自己被捉,空空深陷苦战的局面。

    空空与狼妖战斗中,灵力与魔气四溢,迅速波及拘禁他的山洞。

    山洞塌陷,他差点被一巨石砸中。

    关键时刻,与他关在一起的柔弱孕妇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把他推倒护在身下,挡住所有落石。

    “如果我的孩子出生,他能和小仙长长得一般白净就好了。”

    孕妇眉眼弯弯,温柔的笑容永久的定格在那一刻。

    他的母亲是否也曾把他当作珍宝而非丑陋的畜牲?

    悟言忽然不可抑制地生出一个疑问,但他没有机会知道了。

    因为不再重要。

    冰凉的他没有体会过的陌生液体溢出眼眶,心中情绪复杂而浓烈。

    悟言朝孕妇轻轻唤道:“娘亲。”

    霎时间,他久久不能引入体内的灵气涌进经脉中。

    引气入体成功······

    可为何不能早一点,再早一点······

    他抱住还未完全僵硬的孕妇,突破落石如雨的山洞,回到人间。

    自此以后,他留下一个后遗症,必须说话才能晋升。

    ——

    风起云涌,紫雷滚滚。

    悟言念念叨叨跃出小洞天,几息间便闪身赶到战场,朗声道:“多谢宁施主搭救,贫僧感激不尽。”

    话音未落,紫雷迅猛落下,他急袭“白知县”,贴身缠斗。

    落下的紫雷迅速将两人吞没。

    而后紫雷一道又一道落下,电光闪得人眼花缭乱。

    宁微望着天雷不确定地问:“晋升元婴,九道天雷,应该能把那东西劈死吧?”

    “宁微姐姐!不许再丢下阿宝!”刚问完,她身后响起阿宝的声音。

    阿宝终究没有听话离开,她背着桓知衡跟在悟言后面,吭哧吭哧跑到宁微身边。

    她把桓知衡抛给章临,迅速把小洞天退下手腕塞进宁微手里,然后瞬移到小洞天里,气鼓鼓地赖在常坐的巨石上打死不出。

    宁微略略怔愣,随即被逗得笑出声:“看来阿宝的叛逆期到了啊。”

    紧张的气氛稍稍缓解,她再次望天:“劈不死也得半残,我们做好补刀的准备!”

    雷劫中心。

    悟言有金身护体,扛过雷劫的问题不大,因此他有闲心观察“白知县”状态。

    附在“白知县”身体上的东西似乎很怕天雷,之前萦绕的周身黑气尽数缩进“白知县”体内,而后以白知县的身体为媒介倒流进那刻着“神”字的诡异令牌里。

    有古怪。

    狭长的丹凤眼危险半眯,他做了个假动作骗过那被天雷震慑的东西,一把夺过令牌抛至天空,迎接最后的三道天雷!

    而被夺了令牌的白知县昏迷落地,丧失攻击力。

    一道,令牌无恙;

    两道,令牌迅速加黑;

    三道,令牌裂出几道缝隙!

    雷劫结束,天雷消散。

    那快散架的焦黑令牌却浮与半空,黑气涌动!

    只见浓郁的黑气直扑昏迷的白知县!

    宁微发出指令:“攻击令牌!”

    宁微、陆饶、章临、悟言各自祭出最强的绝招攻向令牌,一波不行再攻一波!

    五波攻击后,令牌彻底破碎!

    但融于白知县体内的黑气并未消失,它借用白知县之口,阴恻恻吐出一个字:“死!”

    含着凌厉杀意的黑气朝着四人汹涌而来,速度之快,四人根本无法躲避。

    “砰——”

    黑气消散,一个女人的身体被轰出一个大洞,顷刻死亡,残留着余温的身体软软倒地。

    “母亲!”

    在白知县攻击前,依靠第六感感到危险的白纤纤,提前运起轻功挡在宁微前方不远处。

    她想,不能再让爹爹罪上加罪了。

    可是,攻击过后,她没有像预想中的那样死亡,只是被攻击卷涌的风逼得倒退几步。

    然后她看见身前,她衣着典雅雍容的母亲不复从前美丽,死相惨烈。

    “不!”她不可置信地哀嚎,扑倒白夫人身边,跪地痛哭。

    谁也没看见白夫人是怎样冲过来的,她宛如神明似的忽然出现在白纤纤身前,拼尽全力保护她的孩子。

    白知县眼瞳中覆盖的黑色如潮水般褪去,跌跌撞撞跑到白夫人身边抱起残破的尸体。

    “容儿,你别吓我,我们约好要白头偕老的。”

    “我知道,你一定是睡着了。”

    他双目赤红,却面目温柔地为白夫人梳理凌乱遮面的青丝:“我陪你一起就寝。”

    他旁若无人地打横抱起白夫人,在站起来的刹那,黑气却再次侵袭眼眸。

    宁微神色严峻,祭出定海神针刺向白知县的太阳穴,但针尖在距太阳穴只差毫厘时骤然被黑气困住!

    白知县体内的黑气史无前例地暴动起来。

    他的身体犹如麻袋般膨胀,膨胀到极限时麻袋砰地破掉,黑气滚滚而出,席卷在场所有人。

    宁微立刻祭出定海神针拉住其他三人逃跑,可黑气的速度比她更快,不一会儿便淹没她的腿。

    她赶到一阵向下的拉力,逃跑的速度猛然降低,转瞬之间她就被黑气完全吞没。

    没有人幸免。

    许久之后,黑气慢慢消散,露出只剩下白骨的白知县和成为尸体的白夫人,其他人全部失去踪影。

    出乎意料地是,那骨架竟然在缓缓挪动,它挪到白夫人身边,握住她僵硬的手。

    微风习习,拂过白骨。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般,白骨顿时散架,从头至脚一寸寸化作齑粉。

    ······

    城西,防御墙头。

    “该死的傻子,撞掉爷的馒头,这次定要你知好歹!”一位身穿铠甲的士兵对一趴在地上啃馒头的□□打脚踢。

    “嘻嘻,好吃。”那人真是个傻子,不知疼痛,注意力全在掉在地上沾染了尘土的馒头上。

    “晦气!”那士兵打也打不痛快,恶狠狠把傻子捡起来啃的馒头踢飞。

    傻子恶狗扑食般地跟着馒头跑。

    旁边人见怪不怪:“全城的青壮年都被强拉来抵御城西里的东西,连傻子都不放过。何日是个头。”

    话带怜悯,但举动却狠厉,他面目狰狞地对那又捡到馒头的傻子猛踢两脚。

    经过与阴尸的长久作战,能活到现在的谁不是心狠手辣之辈。

    “踢两脚果然爽快许多。李四,该我们巡城了。”他吊儿郎当地操起红缨枪,招呼那个对馒头耿耿于怀的李四一起走。

    李四气不过又呸了傻子一口水,才跟上去。

    待他们走远后,那傻子捧着馒头起身,望着城中知县府的方向傻笑:“好吃,好吃!”

    ——

    桓知衡一人独闯知县府,不想遭了白知县的道。

    他被白知县的凄惨自述欺骗,对他夫人的遭遇心生怜悯,便心软放他一次,结果却被暗算致重伤。

    他的意识陷入黑暗,有时隐隐约约听见耳畔响起声音。但声音模糊,他听不清内容。

    后来,他努力挣脱黑暗的束缚,终于掀开沉重的眼皮······

    怎么还是黑的,他还陷在黑暗里?

    他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有痛觉,不是梦。

    待眼睛适应昏暗的光线,桓知衡看到自己身处一间宽大房间,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檀香。目光所及之处,门楣宏伟,门侧刻有鹿与梅花,底部饰有八仙八宝。

    模样有些熟悉。

    他转身,身后数不清的牌位层层陈列在肃穆的龛里,龛位前摆有一张金丝楠木制得长条形金漆供桌,桌上放着鎏金浮雕花卉纹三足铜炉,炉中正燃有三柱香。

    分明是凡人用于供奉祖先的祠堂。

    视线移动,落到供桌右侧摆放的一本泛黄的仿佛古籍的书上。

    他执起书册,只见书册封面上用正楷书有六个大字——东陵桓氏族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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