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发

    “手脚麻利着点儿!最近主子们可没心情宽宥蠢货!”尖利的声音叫嚣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

    小宁子跪在地上,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挨完了这一顿,将袖口放下来,遮住了伤痕斑斑的细胳膊。

    他瘦得厉害,比同龄人矮,所以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还要小一些,这在宫里不是什么好事,只意味着他暗地里比别人还要吃更多的苦头。

    他的本名叫吕温,并不带“宁”字,但主子喜欢,便改掉了。

    刚才的大太监其实说得没错,他们最近是不能犯错的,他打翻了水,挨顿打已经是最轻的责罚了。

    主子从北嵬猎场回宫之后就一直病着,贵妃娘娘每天衣不解带地照顾,可他就是不醒,太医也束手无策。

    贵妃娘娘的怒气跟担忧一样,一天强过一天,周围的人都成了迁怒的对象,连太医都能说用刑就用刑,何况是他们这些被叫成阿猫阿狗的奴才呢。

    他得更小心,更小声才行,最好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吕温把地上的水擦干净,拎着木桶去倒,这桶水对他来说太重了,走几步就得放下来歇一歇,但他不能放得太重,以免发出太大声响。

    这条走廊现在除了他之外没有其他人了,贵妃娘娘说他们这些笨手笨脚的奴才会吵到主子休息,所以宫殿内,留守的人被精简到了最少。

    可实际上就算贴着主子的耳朵大喊大叫,他也不会听到。

    宫里任何地方,一旦没人,就渗得慌,吕温现在只想早点将手头的活干完,然后马上钻进被窝睡觉,那是一天之中唯一舒服的时刻。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吱呀”作响,吕温背后立即竖起一排寒毛,明明知道一阵风吹动窗沿就能发出这样的声音,他还是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

    其他窗户都没动,只有中间的那扇在动,不是风。

    吕温感觉胃里像放了一块冰,整个人都冷得要发抖。

    窗户又打开了一点,一只灵巧的小身影无声落地,向他投来冷冷的一瞥,自顾自走了。

    吕温松了口气,是贵妃娘娘养的猫。

    他拎着木桶继续往前走,脑子里除了估算还剩下多少路之外,什么都没有。

    走着走着,又听到了石子滚动的声响。

    这块地方他们每天都要跪着擦干净,怎么会有石子呢?

    他以为是自己又疑神疑鬼听错了,但下一刻,脚底被硌了一下,低头一看,真的踩到了一颗石子。

    这东西可不能出现在这里,吕温赶紧放下木桶,想弯腰捡起来。

    他还没起身,眼前出现了一双赤足,目光向上,是月白色的中衣的下摆,这种布料不是下人可以穿的。

    吕温抬起头,面前是一个少年,披散着头发,歪了歪头,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吕温惊讶之余“扑通”一声跪下了,动了动嘴唇道:“主……”

    然而,他的话卡在了喉咙,无法说完,随即瞳孔倏地放大。

    *

    天还未亮,一辆马车就在清晨的寒意中匆匆赶往宫城。

    马车内,鹿之年裹着条披风坐在陈云渺身边。

    几个巫觋世家都在睡梦中被唤醒,奉了急召入宫。

    陈家去的人是陈云渺,这不奇怪,奇怪的是鹿之年也跟来了。

    宫中出了事,鹿府自然也会得到消息,但马车经过鹿府时,陈云渺看到已经等在门口的鹿之年还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上次鹿之年主动要去云间辞查案,陈云渺只当她是玩心重,想去看看歌坊是什么样子,现在看来她的小师妹竟是真的想要奋发图强了?

    鹿之年打着哈欠上了马车,一看陈云渺的表情就知道她误会自己这条咸鱼了,开玩笑道:“师姐你是在惊讶我居然能早起吗?”

    陈云渺诚实道:“是有点。”

    两人对视,忍不住笑作了一团。

    早晨天气冷,鹿之年又往陈云渺身边凑近了一点,问道:“是东宫出了事吗?”

    陈云渺点点头,“东宫出了人命,陛下发了雷霆之怒,要一查到底。”

    “东宫关乎储君,陛下肯定重视,”鹿之年道,“不过特地让巫觋查,是这桩命案一看就不寻常吗?”

    “是,具体不清楚是怎样的情况,但据说格外残忍。”

    格外残忍是多残忍,鹿之年不知道,书里对于这个小人物的死一笔带过,原本她并未太过留意,但此刻亲身坐在马车里,她将一半的脸埋进了披风,没了说话的兴致。

    在东宫发现的尸体已经移到了别处,陈云渺和鹿之年直接去了停放尸体的地方。

    为了让尸体减缓腐烂的速度,这些地方都采用了能降温的特殊构造。

    鹿之年和陈云渺一进去就感受到了一股阴寒之气,和冲天的血腥气。

    仵作知道这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是巫觋,欲言又止,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带着两人入内。

    尸体放在一个台面上,骨骼不大,看起来还是个小孩,瘦骨嶙峋,全身没一块好肉,血肉模糊,根本看不出长什么样子。

    仵作道:“都是抓伤,致命的部位是咽喉。”

    不知是视觉冲击太强烈还是血气太重,鹿之年忍不住往后退了一小步。

    她撞进了一个人怀里,转过头,发现黎末爻正低头看着她。

    鹿之年往旁边走了一步,站到陈云渺身边,给他让出了一条道。

    陈云渺和黎末爻见过的血腥场面远比眼前的更盛,适应得也比鹿之年要快,走到停尸台旁,仔细地查看起尸体。

    “指甲锋利,不是人的指甲能刮出来的。”

    “咽喉是刺穿,洞口跟手指差不多粗细。”

    “伤口有毒液吗?”

    仵作答道:“没查出有毒。”

    这么近距离地待在这具尸体旁边让鹿之年有点难受,仿佛还能感受到血液的温热,太真实了,她将目光投向了别处。

    “难受的话,去外面透透气吧。”黎末爻抬头看了她一眼,温声道。

    陈云渺也转过头来看她,刚想直接拜托仵作带她出去,就听鹿之年生硬地道:“不用。”

    黎末爻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没再说什么,继续检查尸体的头部。

    昏暗的室内难以判断时长,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查看完毕,鹿之年感觉自己身上都沾上了浓重的血腥味。

    刚一走到阳光底下,她被强光刺得闭了下眼睛,新鲜的空气进入肺腑,总算觉得好了许多。

    陈云渺和黎末爻简单交流了一下,两人的判断都是妖所为,接下来得去东宫查看,然后再向皇帝复命。

    几人同路,一个小太监已经等在前方。

    陈云渺转身走在前面,鹿之年在跟上去之前,往后伸了伸手,黎末爻下意识地去接。

    一个柔软的小物件被塞进了他的手心。

    黎末爻低头一看,是一个香囊,不是他送出去的那个,而是他从鹿之年身上取下的那个。

    捏了捏中心,东西还在。

    这香囊一直戴在她身上的话,迟早会被人发现然后惹祸上身,他特地去鹿府送了一个新的,只要她将这个扔掉,就没人会猜到太子发病的症结在她这里。

    但……还是被发现了啊。

    黎末爻不动声色地看着鹿之年走到陈云渺身边,从递香囊到走开,好像,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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