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面前贵客睥睨着被狠狠压制住的云洛，眼含讥讽。

    她伸出手狠狠掐住云洛的下巴，想要看清楚此时的她是一副什么表情。

    不可置信？亦或者是惊慌失措。

    可惜的是，她所期待的表情都没有浮现在云洛的脸上。

    相比于她的想象中的歇斯底里，云洛的表现反而平淡的多。

    云洛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端坐上位的人，一字一顿道：“此事绝非我所为。”

    她的脊背挺直，眼中含星，口吻笃定，即使面对众目睽睽，证据确凿的绝境中，也想要为自己发声，试图翻盘。

    像是风雨中飘摇的柳树，想让人看看这风雨究竟够不够折断那柔韧的柳枝，刮倒那杨柳于泥污。

    那贵客被云洛的倔强模样取悦，来了兴致，松开了紧紧掐着云洛下巴的手。

    她看着云洛那下巴上的红痕，笑了笑。“哦，是吗，说说，这证据就在你面前了，为什么还说不是你做的。”

    云洛也跟着弯了眉眼，像是胜券在握，她想要站起身来，却不料身后的人见此连忙上前将她狠狠摁住。

    膝盖重重跪到地上的声音响起，不用看，定是青紫了，骨头碎了也是有可能。

    可云洛并不在意，只是继续笑着，“您可以看看那手帕上的玉珠。”

    贵客挥了挥手，那下人便捧着手帕到了她的眼前。

    光滑圆润，颜色天成，没错啊，就是她丢失的那颗。

    贵客疑惑地向云洛看去，云洛还要起身，这次，并没有人阻拦。

    云洛将那手帕上的玉珠拿起，冲着落到堂前阳光一照。

    只见那玉珠在阳光的照应下里白外黑。

    “看，这枚在我陆府发现的玉珠并不是实心的，那日贵客拿这玉珠在手中玩乐，颗颗玉珠作响，应是实心的，不然会发出闷沉的声音，可是今天这枚玉珠是空心的，所以，这呈上来的玉珠应该不是贵客您的。”

    “什么？”

    那端坐上位的贵客闻言，惊呼一声，从云洛手中夺出玉珠，对着阳光一照，果然，外黑里白，两指使劲一捏，圆润的玉珠化为碎片，珠子中空无疑。

    “怎么可能？”

    贵客将手中的碎片一捏，顿时成了齑粉一片，她狠狠地看向云洛，原本美丽的脸庞现在满是不可置信，扭曲到有些狰狞的地步。

    “怎么可能，你这是做了什么手脚。”

    云洛对贵客狰狞的样子视而不见，疑惑地反问：“怎么不可能，贵客，这玉珠是空心的仿制品，不是您的珠子，我没有偷拿您的东西，怎么不可能呢？”

    贵客看云洛的模样，不好反驳，只是又伸手指了指那地上的盒子。

    木雕已经从中滚落，盒子中的其他东西也有不少显现于人前，不过一些陈旧的杂物。

    “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这盒子下人从你的屋子里搜出来的，据说还特意上了锁，平日里不允许别人碰，不过是一些寻常物件，有什么值得这般大费周章。”

    她手指着地上的盒子，一字一句，声音甚至高亢到有一些尖锐。

    “不会是你偷的吧？”

    云洛无视贵客毫无由来的尖叫，将地上的东西捡了起来，一一小心地放回到盒子里。

    她捧起盒子到那贵客的眼前，只见那里面的杂物陈旧，虽然破破的，却依旧被保管地很好。

    更重要的是，里面的东西全都散发着一个人的气息——一件件，都是云洛亲手做的。

    就连那木雕，细细看去，雕刻琢磨的线条也不够流畅，歪歪扭扭，颠三倒四，有一种稚儿随手捏泥巴的喜感。

    “因为这些东西都是我自己做的啊，这样一点小小的癖好，不想让人发现，不算太过分吧。”云洛示意贵客看那盒子里的东西，有些苦恼的问，表情无辜。

    “你，你。”那贵客看着面前的盒子，听见云洛所说，脑中瞬间空白。“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云洛伸手拉住贵客不知何时变的冰凉的手，将盒子强硬地放到她的手中，她直直看着面前的人。

    “有什么不可能的，毕竟陆清誉只是将他们放在了盒子里面，而我则是一直远远地看着盒子。”

    打开魔盒的人，内心长出枝杈不狠心修剪的人，从来就不是我，坦坦荡荡，为什么不敢承认？

    贵客略显空洞的眼睛看着面前的人，在她的眼中，云洛从来都只是她原本的模样，她看着云洛，从她的眼睛中读出来了这句话，

    为什么不敢承认？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我本身，就不够坦荡。

    贵客惨然一笑，情绪波动之下，身形影影绰绰，而就在这影绰的一瞬间，她感到胸口一凉，低头看去，只见一把匕首插进了她的心间，力道之狠绝，只余刀柄裸露在外，将她直接钉在了原地。

    而对面的云洛胸口也同样插着一柄匕首，与自己一般无二。

    “啊，你什么时候发现的？”贵客张口，却不是原本的音色，男音女音叠加在一起，很不稳定的样子。

    “你猜？”云洛一张嘴便是一口血，因为一些猜测，她只能连带着也捅自己一刀，此时也是强撑着。

    云洛踉跄着走到那贵客的身前，周围的一切已经坍塌，她拿出那柄扇子，在扇柄的固定处一拧，扇骨缝隙处转瞬出现了薄如蝉翼的碧玉刀片，散发着森森寒意。

    那贵客，不，应该是贵客皮下的陆清誉此时看见那盈绿的刀片才是真的方寸大乱，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向自己走来的云洛，浑身都颤抖起来，“你怎么会拿到这个？”

    云洛没有解答的意思，冲着他摆了摆自己手中的扇子，张口便是肆意的笑，带着狡黠，“管我。”

    你想要知道，我就偏不告诉你，慢慢猜去吧。

    然后上前利索地摸了陆清誉的脖子，“回见。”

    贵客倒下，已经完全是陆清誉的模样。

    周围彻底崩塌，这个幻境，终于结束了。

    云洛手中拿的扇子彻底掉落在地，胸口处一直在流血，她摸了摸，“嗯，还热乎。”

    语毕，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任由自己倒在地上。

    云洛醒来的时候，正处一片废墟之中，身上盖着带毛毛领的衣服，身下也铺着垫子，正源源不断提供着热意。

    不远处的时浔殊正将陆清誉五花大绑，气鼓鼓地还想要踹上几脚。

    被绑的陆清誉没有反抗，只是无力地瘫在地上，幻境中的陆清誉是谦谦君子的模版，而现实中的陆清誉全无过去的样子，头发脏乱，衣衫褴褛，是一个没有名字的窃珠贼。

    幻境中的行为到底还是对现实中的身体产生了影响，云洛现在浑身无力，心脏缓慢地跳动着，完全起不了身，出声也很困难，只好就这样保持半躺的姿势。

    她抬头看着头顶的天空，一片漆黑，只点缀着几颗零散的星。

    云洛想起离开幻境时还是白天，醒来时却是深夜了，那幻境首尾相连，不断重复，又跟活了似的会根据境主人的记忆和要求不断修改完善。

    它会将那些不合理的地方补充完整，还会模糊掉原本的记忆。

    一开始云洛以为境主是陆清誉，后来又怀疑境主是自己，结果到了最后发现两个人都是境主。

    依托陆清誉的记忆将自己幻化成陆清誉本人，不断做出符合陆清誉本人的动作，却又在某些地方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但这些选择却有一些主观臆断性。

    陆清誉会偷东西吗？会，但不该，可他确实做了。

    陆清誉痛恨这种行为吗，痛恨，可是这种痛恨和偷盗癖犯了时那种蚂蚁噬心的感觉相比呢，和得到自己想要得到之物时的无上愉悦比呢？

    他抵挡不住这些。

    可要偷盗癖发作起来时和因偷盗害自己家破人亡时比呢。

    他无法，两者同样不能承受。

    云洛不是陆清誉，她并不知道陆清誉的抉择，于是只好自己做出自己认为对的选择。

    第一次，她贸然走出陆府宅门，然后血渍呼啦回来，不服输又出去，又血渍呼啦回来，循环往复数次，不等那贵客来，自己血条就岌岌可危了。

    云洛不想回想，自己到底是有多能折腾。

    第二次，她学乖了一点点，不出门了，诶嘿，不出门也不行，那贵客总会来，自己总会被压出去，然后被千夫所指。

    第三次，她发现自己的记忆有些模糊了，于是将记忆写下来，即使周围的人称自己是陆清誉陆公子，也还是在纸上坚定地写下自己是云洛。

    第四次、第五次……

    她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在陆清誉的人设中越陷越深，从一开始身体上到后来心理上的信任，想法上的改变于无知无觉中。

    她的术法在这里全然排不上用场，在他人面前有悖于“陆清誉”的行为会自动扭曲为别的符合陆公子的言行。

    于是她只能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留下标记，用一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在循环中留下锚点，以防止自己迷失了自我。

    万幸万幸，那位贵客是她认识的人，想来陆清誉将那贵客视为自己悲惨人生的罪魁祸首，所以每一次的循环都会有这么一位贵客的存在。

    却不想云洛这是碰上了位熟人，那贵客成了循环往复的幻境中最大的锚点。

    她花费了很长时间留下那些认清自我的锚点，又花费了大量时间破局，找方法撬开幻境的一角以让自己可以稍微喘息一瞬，供自己在那枚必然会被发现的玉珠上动手脚。

    却在动手的最后一秒，想起那所谓的眼前替身，幕后真主。

    于是云洛不得不咬牙放弃，花费更多的时间进行循环来找寻一击毙命的方法，她能模模糊糊感受到那幻境的呼吸，那是个会自动弥补一切不合理之处，会自我完善的幻境。

    一旦自己留下的锚点暴露，那必然会被摧毁缝合，所以，只能一次成功，没有失败的余地，她很难确定大清洗之后自己是否还会有机会恢复清醒。

    终于，在不知道第几个循环，她依靠那零星的感应找到了藏在木雕中幻境的钥匙，以及那藏在玉珠中幻境的核心。

    当真是好险，如果自己选择偷盗玉珠，便与幻境的另一个主人心中隐藏的所想——改变自我的想法相背。

    可如果自己不偷盗那玉珠，便与前几个轮回一样，落入了被动的陷阱，因为如果自己不动手脚，那玉珠必然会被用来诬陷自己偷窃，从而将那盒子里的东西抖落于人前。

    所以这是一步险棋，玉珠一到手，云洛便立即将里面的核心放入了那把扇子，藏于角落，并立刻于众人前，佯装崩溃自裁。

    当新一个轮回开始，扇子重新回到云洛手上的时候，她就知道，这次有一半的几率稳了。

    接下来，剩下的一半几率也就是最重要的一步就是，梦境主人的死亡。

    毕竟梦中的人要一起醒来才是彻底的清醒，所以，双死是她能想到的最有可能的破局方法。

    还好，赌对了。

    云洛摇了摇头，深呼了一口气，“阿时，好了没？”

    远处的时浔殊听见云洛的声音，转头向她看来，异色的眼睛里满是欣喜，向她挥舞着手，连带着身后无形的尾巴也摇了摇。

    “姐姐，你醒啦。”

    “嗯。”云洛同样朝他招了招手，轻声回应道。

    时浔殊将陆清誉拎到云洛面前，仔细看了看云洛，发现她除了面色苍白外，并没有其他不适，松了一口气。

    他在幻境中没有那么多想法。

    这不顺眼了，干掉。

    那不顺眼了，干掉。

    这个想要，假，不是姐姐，干掉。

    有人栽赃陷害，还是因为一个破珠子，假，干掉。

    总之觉得有什么不对，统统干掉。

    最后估计是因为这样粗暴的行为把幻境惹毛了，没几个轮回就把时浔殊从幻境中踢出去了。

    然后他一睁眼就看见了身旁同样躺在地上的云洛。

    他想将云洛叫醒，可那幻境中姐姐的告诫仍在耳边，只好找个地方先将云洛安置好，布上阵法之后再四处寻觅，看有什么线索。

    谁知道线索是没找到，反而发现陆清誉就在不远处废墟的一个角落里，看那样子，陆清誉也进了幻境里。

    时浔殊担心贸然叫醒他会对云洛的清醒有影响，于是就将他捆起来，捡到了云洛身旁不远处。

    谁知那人醒是醒了，却一句话不说，一动也不动，心如死灰似的。

    时浔殊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实在担心云洛也受了牵连，连忙询问，却不想陆清誉还是那样一副了无希望的样子，气急了，怀柔政策不行，就像上些强硬手段。

    谁知还没他动手，云洛就醒了。

    “陆清誉，陆公子。”

    云洛对着瘫倒在地上萎靡不振的陆清誉开口，手上还轻拍着安慰时浔殊，表示自己没事。

    陆清誉的手指动了动，侧头看向云洛的方向，微眯着眼睛。

    他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么称呼过了。

    他们都喊他：“贼”，“窃珠人”，“小偷”，他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叫起来就很好听的名字了。

    陆清誉冲着云洛笑了笑，有气无力的。“云公子，你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