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温热的牛奶放置在茶几上,杯口还冒着热气。

    森鸥外带着抱歉的笑,额前一根抚不平的刘海摇摇晃晃,气质也软化无害起来,“啊,实在是失礼了,但福泽阁下今日来得太晚,预备泡茶的水都凉了,我平时也没有喝热饮的习惯,暂时拿不出茶水招待,……不介意的话,这是给幸子准备的牛奶,本是用来驱寒的,福泽阁下先请用吧。”

    他状似弥补地将玻璃杯往前送了些,笑容友好,妥善地藏起一丝恶趣味。

    福泽谕吉深深凝视着面前的热牛奶,似乎还没想明白,这健康的饮品是怎么与他联系在一起的。过分正直的银狼,区分不了真正的好意与善意的恶作剧,但他今日自知理亏,不自觉就在森鸥外面前矮了一头。

    总之,喝了,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对方不至于动这种手脚。

    那么,遂他的意,也不是不行。

    端起杯子浅尝辄止,入口醇香,温度适宜,是高档的纯鲜牛奶,没有一丝腥味,福泽谕吉察觉不到异样,但仍旧不习惯这种口感。

    江户川乱步也不爱喝,会嫌寡淡。

    这或许是他不爱长个的原因。

    福泽谕吉陷入沉思,老僧入定般。

    森鸥外见不惯他如临大敌的模样,欣赏够了窘迫后,耸耸肩,在书桌前坐下。单身男人的生活只需用泡面来保障最低需求,牛奶是给幸子来补充营养的,如果只有他一人独居的话,福泽谕吉只会得到一杯比气温更冷的冰水,算起来,他是好意,对方还赚了。

    椅子转了半个圈,森鸥外抽出钢笔,打算继续罗列计划,听到楼梯上并不遮掩的动静,他动作微顿,旋即熟悉地回过身,张开双臂,扬起笑容迎接突如其来的礼物。

    “抓到你了!”他绽出笑容,将幸子精准地捞住,高高举起,故作夸张,玩不腻这样的游戏。

    “哇!”幸子大笑,裙摆蝴蝶那样轻盈,坐在他怀里,个头比同龄人更小,崇拜地看着他,“森医生反应好快。”

    她的脚步声很轻,不会发出噪音,即便是欢快地跑下来,轻盈的节奏感,也只会令人联想到林间的小鹿,辨识度很高。遑论森鸥外对幸子的行为逻辑不能再清楚,女孩子对这样的幼稚小把戏乐此不疲,对世界的好奇和探索停留在稚童,即便每回被抓,也还是毫无保留地向他跑来,纯真的眼神能媲美最珍贵无暇的宝石。

    似乎在她眼里,无论做什么,森鸥外都是最厉害的。

    对方是参天的大树,遮蔽了她向上展望的视野,余光中不见蓝天,只余深色的厚密林荫。但同样也是他,面对外界的风雨,毫不动摇,将懵懂孩童牢牢庇护在伞荫下,给予初生的花骨朵一丝喘息的时间,不必去直白地面对这个糟糕的世界。

    既是尊敬,又是喜爱、崇拜、和依赖,或许这样的感情是盲目的,不分善恶,但森鸥外给她无可替代的安全感。

    在幸子的小小世界里,他是合格伟岸的大人形象,她所期待的保护者。

    森鸥外伸手,带着笑意,将幸子圆圆的花苞头扶正,又理了理白嫩脸颊两边的碎发,对于照顾小女孩开始得心应手。

    天冷下来,爱丽丝给她准备的衣服是厚实柔软的毛呢洋裙,乌黑的发间别着有童话氛围的丝绒蝴蝶结,是森鸥外喜欢的鲜丽色彩。

    他本人打扮不爱惹眼,整天一副白大褂和胡子拉碴的模样,衬衫永远是深色,将真实的自己掩藏,却偏爱明亮的色彩,本性矛盾,身边的爱丽丝有一头比金丝还要璀璨的卷发。因而爱丽丝在为幸子挑选裙装时也钟爱洋红。

    幸子兴奋未退,蓝眼璨如繁星,天真烂漫,乌发雪肤,歪头笑的样子,漆黑的长睫密密,那样漂亮乖巧,俨然是绘本里的小公主跑出来。“森医生是怎么发现我的?”

    黑发红眸的男人笑容宠溺,“因为是幸子啊,一靠近我就能感知到。”

    “真的吗?”女孩子听到新奇的解释,信赖感一如初见,不疑有他,“好神奇的能力,森医生好厉害。”她不惧怕表白真实的想法,眉眼弯弯,“我最喜欢森医生了!”

    森鸥外耐心哄着她,自认为给予了足够的爱护,即便诊所藏在这样偏僻的角落,自己一身白大褂不修边幅,也让幸子有优厚的物质生活,衣食不逊于外头的千金。

    自然,顺便满足他自己的小癖好,人形异能爱丽丝玩扮装游戏乐在其中。

    森鸥外抱起幸子,到厨房去找泡腾片,将爱丽丝留在二楼,守护暂时不能为人知道的秘密。幸子趴在他肩上张望,扫视一圈后,眼睛好奇地去看客厅里的人。略微狭长的眼型,因年幼,还有着圆润稚嫩的弧度,像是啄饮的雏鸟,还带着幼嫩的喙。细细长长的睫毛,如乌黑的翎羽,衬得眼瞳愈发清透,清晨露珠一般,倒映着蓝海晴天,相当纯粹少见的颜色。

    福泽谕吉口渴,端起烫手的杯子,又喝了一口。明明是锋芒毕露、令人畏惧的剑客,两手托着牛奶杯,袖口敛起的样子,却像是被顺了毛一般,银色的发梢落在脖颈处,微翘,有柔软的触感。

    他气质松弛,模样少见,幸子好奇地看了一会,关注点渐渐落在别的地方。

    福泽大叔,往常喝的都是热茶,茶水苦涩,但有好闻的清香,沁人心脾,她可以接受。

    但纯牛奶,她不喜欢。

    森医生哄十分钟,哄不来她喝一口,加了糖,能喝两口,高价订购的牛奶,幸子浅尝辄止,欺骗性地摄取营养,多余的,都交给大人消耗。

    她不知道福泽谕吉有这样的一面。

    她盯久了,眼神如有实质性,但目光清澈,只有天真的善意和新奇,不惹人厌烦。福泽谕吉回望,见他发现了,幸子不再惧怕,弯起眼,漆黑的发丝贴着细嫩的脸颊,黑与白对比明显,笑起来时,眉目细长,睫毛柔顺,像是舒然绽放的兰苕,有安静清幽的美感。

    森鸥外看不到两人的互动,把幸子放下,给她冲了杯泡腾片补充维生素。纸盒装着的草莓牛奶一直隔热水温着,倒进长颈鹿的粗陶杯里,奶黄色,充满童趣,幸子要用两手捧住。这时森鸥外注意到外头,笑了笑,对幸子道,“福泽阁下一个人呆着,好像很寂寞呢,小幸子去陪陪他好吗?”

    前政府杀手耳聪目明,福泽谕吉听见了,眼神锐利不怒自威,森鸥外隔着玻璃门,无辜摊手,貌似弱气地笑,随即弯腰在背后托了幸子一把,“去吧,小幸子。”

    幸子点头,她性情体贴,不似一般小孩缺乏耐心,尤其听森鸥外的话,不去拒绝陪伴寂寞的大人。只是她本身也是安静的性格,又孤身久了,缺乏与人相处的经验,擅长自娱自乐,不晓得怎么让别人欢快起来。

    于是她选择习惯喜爱的方式,就像是爱丽丝陪她玩一样,跪坐在厚实的长绒地毯上,举起茶几上的绘本,期待地看着福泽谕吉,“大叔,我们来读绘本吧。”

    福泽谕吉僵住。银狼提剑能以一敌百,令敌人闻风丧胆,但粗粝的手掌不擅长应对软软的、娇小的、似乎一碰就容易弄坏的脆弱事物,正如灵活的猫咪,以及可爱的幼女。

    可就像他总是不断地被猫吸引一样,天性是个猫奴的福泽谕吉,也无法拒绝幼女的请求。

    前提,不要是伪善的恶萝莉。

    福泽谕吉做出一番思想斗争,犹豫着伸手,却在看清绘本的那刻,虎躯一震,手指在衣袖内动了动,不敢伸出,悲哀地发现,那书上的文字,他不认识啊。

    爱丽丝知识经验都继承自森鸥外,接受与国际接轨的精英教育,能讲一口流利的德文。而福泽谕吉出身丰前士族,幼时上私塾,要他讲古汉语的文章,他能头头是道,满是哲理,不逊于中学的国文老师,但是德语,不在他的涉猎范围内。

    一大一小对视,陷入了可疑的僵持。

    桌案前状似努力工作的森鸥外,分神关注另一边的动静,觉得有趣,回首笑,“幸子,福泽阁下不擅长德文,你不要为难他了,这种事情,以后还是交给爱丽丝吧。”

    眼前的人太高大,即便坐着,也像是泰然的小山,自有纹丝不动的沉稳,幸子仰头的姿势有些难受。受大人宠爱的孩子有天然的自信,福泽大叔不是晶子,对自己没有排斥,尽管疑惑对方为什么长久不说话,但森鸥外很好地做出了解释。

    于是幸子鼓气,更加热情,对福泽道,“那大叔,我来给你讲故事吧,我的德语只会一点点,你不要嫌弃我。”

    这下就连福泽也震惊,幸子的懂事令他惊讶。

    他没有多少与孩童相处的经验,但也知道,这个年龄的孩子,有的已经觉醒了自主意识,懂得表达自己的想法,不好哄骗,强调独立性,甚至开始与大人作对。

    幸子很乖巧,但完全不是这类的成熟,她给人的感觉接近江户川乱步,仿佛是被护在温室里,呵护得很好,没有接触过外界的空气,心理年龄稚嫩,对待世事单纯懵懂,可她又没有乱步过人的智商,不会以锐利的言语和洞察力攻击他人,因而更加无害。

    乱步天资过人,在宠爱中长大,骄傲任性,我行我素,现在也叫福泽头疼,幸子却是天生的好脾性,柔顺体贴。

    不知这是否性别差异,但如果福泽谕吉更细心敏感些,他会发现,幸子对待森鸥外的服从态度,几乎有些盲目了,这不仅仅是孩童对于成人的依赖,更像是牙牙学语的婴儿,紧紧依靠着家长学习走路,亦步亦趋,生怕出错一步。

    长此以往,她对森鸥外的顺从成为惯性思维,也许会叫许多人后悔。

    此时此刻,福泽谕吉没有那么深远的考虑,只专注于眼下,他不至于让一个孩子迁就自己,何况他支持,儿童有自己的天性,不必去催熟压抑,这是他这段时间教养乱步,得出的结论。

    于是他道,“你不用迁就我,我就在这里,你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了。”

    对于别人家的孩子,又是乖巧省心的幼女,福泽谕吉更多几分纵容,不去担心糖分问题,他想起方才听见幸子跟爱丽丝提到想吃点心,平时也见到她喜欢吃甜食,便指着茶几上的精美礼盒,问,“吃这个好吗?”

    幸子微微歪头,圆润稚嫩的眼睛认真瞧他,分辨他是否在说真话,得到肯定答案后,她才露出灿烂笑脸,重重点头,一双漂亮的弯弯的细眉,弧度分外柔软,“要!”

    她又去问森鸥外,“森医生,我现在能吃点心吗?”

    还没有到下午茶时间,森鸥外和爱丽丝都格外注意小孩的牙齿健康问题。

    森鸥外笑着点头,招招手让幸子过去,在女孩子疑惑的眼神里凑近,压低声音,说悄悄话道,“冰箱里还有蛋糕,一起吃掉吧。”他笑容宠溺,“破例一次。不要让爱丽丝知道。”

    有些人,自己的人形异能力,他也骗。

    幸子眼睛唰的亮了,欢呼,“森医生万岁!”

    她高兴极了,踮起脚,揽住对方的脖子,在男人脸颊上亲了一下,蜻蜓点水,两人之间没有这样的亲密时刻,与口头上的言语不同,森鸥外注重分寸,他抚养幸子,但不是真正的父亲,表达亲近的方式停留在拥抱等肢体碰触。

    他微愕,眼睛微微睁大,低头对上幸子的眼睛,她笑意胆大又懵懂,正眨着眼看他,洋溢着喜悦,长睫翩跹,虹膜湛蓝纯净,如天上的星子坠落。

    幸子缺乏常识,如今对外界的认知和行为模仿来自森鸥外给她买的绘本和书籍。

    无疑,在她眼里,森鸥外是她最喜欢和亲近的人。

    这是明目张胆的偏爱。

    森鸥外怔愣片刻,释然,露出微笑,黯红沉寂的眼底春风般泛起波澜。相处到现在,幸子初见时巫女般疏离的气质减弱了,变得更加幼稚可爱,如同真是无忧无虑的孩童,在宠爱中长大。他抚摸幸子乌黑顺直的长发,手感很好,他做这个动作多有真心,是冰冷的利益计算下的一丝温情流露,或许微末,但偶尔也会由衷感叹,如果可以,他也希望幸子的快乐能持续地更久一点。

    这个世界很糟糕,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完美答案,所以才有群体的最优解。

    但孩童仍旧拥有特权,至少在大人羽翼能遮蔽到的地方,能够不必直面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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