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雨如潮水般退落。

    春去秋来,天空显出阴沉的薄钝色,渐渐下起了小雨,敲打落叶,发出绵密的声响,秋草繁茂,龙胆花伸展出细长的花叶,星子般散落其间,蓝紫色的花瓣,盛着雨露,隐隐闪烁着。

    “雨雨 ふれふれ母さんが

    蛇の目で おむかえ うれしいな

    ピッチピッチ チャップチャップ。”

    清脆空灵的童音和着雨声轻轻歌唱,幸子穿着粉色的独角兽雨衣,啪嗒啪嗒踩在雨水里,眼眸明蓝,盛满了晴天的倒影,身影鲜艳活泼,宛如雨打在地上化作的透明精灵,无忧又无虑。

    她转着圈,撑着伞,一步一个脚印,滴答滴答,在雨里踩水玩。

    诊所门敞开,凉风吹开书本发出静谧的沙沙声,森鸥外坐在书桌前,手中是一张薄薄的纸片,上面的几笔墨痕未干。

    似乎是心情愉悦,他放下纸张,侧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女孩玩耍,眉目舒展。暗红色的眼并不明亮,衬着淅沥雨景,睫毛疏疏落下阴影,遮蔽了眸中真意,即便是欣然的情绪亦有模糊不清的意味在。

    细雨如丝,密集轻盈的雨珠在伞面上跳着快节奏的舞蹈,地上开满了水潭,鲜亮的影子映入其中,泛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幸子弯腰,好奇地观察着,抬起绘着彩虹云朵的雨靴踩碎,看那片刻靓丽的色彩缓缓晕开。透明的粉色之外,有更沉郁干硬的锈红,被雨水冲刷,顺着水流蜿蜒淌到外面,歪歪斜斜,很快模糊不清,消散干净了。

    咦?

    幸子想要凑得更近,但眼前落下一片阴影,是有人悄无声息地靠近了。

    巨大的伞影高高的,笼罩出狭窄的空间,四周寂静,唯余雨水降落击打尼龙面的清脆噼啪声,幸子转过身,淡粉的儿童雨帽上长着虹色的犄角,仰头看着肩披雨蓑的来客,目光纯净,如哀鸣的幼兽。

    “大叔!”她倏地绽开笑容,浓黑的睫毛被风吹拂,像是细细的、柔软的柳叶合拢,“福泽”的音节足有四个,太长,于是就这么被省略。

    她对福泽谕吉已经很是眼熟,是这段时间常来诊所的,知晓他是森医生的搭档,真诚地信赖他,认出人,弯眼便笑起来,笑容天真明媚,在雨天中令人想到干燥明亮的阳光。

    冒雨前来的保镖一头银发,如同高傲独行的孤狼。他硬挺的脸板着,颔首致意,然后从阔大的和服衣袖内掏出一个长条纸盒,瞧着是某种点心的包装,轻轻放到幸子手上,收回手后言简意赅,“有先前的雇主从北海道过来,带了伴手礼,这是给你的。”

    女孩子的眼睛睁得圆溜溜,她性情直白,“哇”一声,说着“谢谢大叔,”高高兴兴接过了。

    幸子喜爱甜食,尤其是黄油、奶油和酥皮类的点心,口味偏向西式。盒子里装的大约是黄油饼干一类,散发出明显的奶制品的烘焙香气,吸引孩童。米白色的包装上有很大的“札幌”字样,带着地域特色,对她而言是没见过的、很新鲜的零食。

    她有了意外之喜,就很想与森医生分享,兴冲冲回头,发现不知何时,森鸥外已站到了门口,长款的医用外褂和深色衬衫勾勒出纤长的腰身,暗红的眼正看着他们。他略长的黑发被凉风吹散,雨雾中面容是带些模糊的俊秀白皙,见幸子望过来,便露出笑容,向她招手,“幸子。”

    “森医生!”

    幸子立刻捧着东西跑过去,也忘了小心,哒哒哒溅起一片水花,森鸥外“诶诶”着劝阻,“慢点,当心脚滑摔倒。”然后在她小跑到身边时扶住她,找出帕子擦她手上的水,伞仍在一边,女孩子的粉色雨衣湿漉漉地淌着雨,一滴一滴,洇湿了他干净的衣物和裤子,凉意渗进去,有些冷,也不去在意。

    “森医生你看你看!”

    幸子脱掉帽子,小狗似的甩甩脑袋,仍高举起手里的点心给他,仰起脸,笑颜天真,大概是在外面玩久了,长长的睫毛沾了潮气,像是缠结的漆黑水草,衬得眼中的蓝如一片汪洋,浓郁透亮,是由海水掬起的湛蓝宝石。

    森鸥外很配合地去看幸子要给他展示的东西,给出回应,笑眯眯道,“那就当今天的点心好了。要谢谢福泽阁下。”在幸子愉快地应下后,又抚摸她的头发,“现在早春的天气还很凉,不要在外面呆久了,我让爱丽丝带你去换身衣服。”

    他话音才落,金发少女就从里间现出身形。自从诊所被人砸过一次后,森鸥外对外说要休整,药品紧张,不再接待病人,只留一些熟客。幸子是最开心的,因为这样爱丽丝就又有时间陪她玩了,她很喜欢爱丽丝,不再感到寂寞。奇怪的是,森鸥外本人似乎有别的工作,开始频繁外出,有时还会受伤,反倒更忙了。

    幸子不知他在做什么,但她知道,森医生有自己的坚定目标,和她以往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她也不要去追根究底,外界如何,她并不关心。她只是想要森医生陪她,但森医生若是忙,她也很柔顺地不会去缠他麻烦他。

    她乖乖地点头,走向爱丽丝,对方帮她把雨衣和靴子都除去,留在玄关,然后牵着她上楼,两人的脚步声逐渐淡去,隐隐有童稚的声音,“爱丽丝,我下面的牙长出来了。”

    “是吗?我看看哦……不要去舔,会长歪的。”

    “我知道了,爱丽丝。”

    女孩子答应,尾音软糯。

    森鸥外收回视线,脸上洋溢着陶醉的笑容,“少女们的日常真是美妙啊。”他不再去听墙角,询问眼前的人,“你说呢,福泽阁下?”

    进门的福泽谕吉冷然以对,不置可否。正事以外,他跟森鸥外一向合不来,森鸥外觉得他这人没品味,恰巧,福泽谕吉也觉得他迷恋幼女的偏好难以言说。

    不过森鸥外虽会不遮掩地说一些令人皱眉的话语,但真正行为从不越界,反而还将身边的孩童照顾得很好,是个合格的教导者,两人之间感情深厚。如此,对于他自娱自乐的个人爱好,福泽谕吉选择保持缄默,两人相安无事。

    森鸥外预料到他没有回应,自如地笑了笑,引着他往里间走,“福泽阁下今天来得有些晚呢。有点反常,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吗?”

    福泽谕吉出身老派家庭,上门拜访时,不会做出越过主人进入房间之举,哪怕他这些时日对诊所也已经很熟了。进入客厅后,他在书桌旁的沙发上坐下,这里是幸子常呆的地方,道,“路上遇到了案件需要解决,所以耗费了点时间。”

    一直以来,他都是先送江户川乱步去警局,确保安顿好侦探后,才会到诊所尽护卫的职责,即便他现在和乱步分开,重心不在破案上,可遇到案发现场,也断没有因为赶时间,就置之不理的道理。

    以乱步的天才,破案不过是瞬间的事,今日会迟到,是早晨乱步还在为匀出去了一份本属于自己的点心生闷气,不肯快速说出答案,非要福泽谕吉先低头。

    为了安抚他,福泽谕吉花费了不少时间。

    他走之前,乱步才真正高兴起来,不去在意这件事。

    江户川乱步并非气量窄小之人,因为聪明,大事上也不会让私人情绪拖后腿,福泽谕吉了解他的性格,他会发脾气,点心之外,肯定还有别的缘故,但究竟是什么,他一时之间还没想明白。

    森鸥外在一旁道:“如果是正义之行的话,的确无可厚非,福泽阁下便是这样的人呢。”他半真半假地感叹,随即皱了皱眉,似乎是苦恼又无奈的,“不过我这里也很紧张呢,上次粉碎了南非那个小帮派的据点的行动,福泽阁下以一敌百,给对方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吧,我的小诊所在这里也跑不掉,很害怕招来对方的报复呢。”

    福泽谕吉不理会他话里的讽刺,“只是一些乌合之众,以森医生的身手,全身而退是轻而易举吧。”

    “哎呀呀,福泽阁下实在是太高看我了,诊所地方小,又狭窄,禁不起第二次伤筋动骨了,何况这里还有幼女,万一幸子出了什么事,我可是会伤心得死掉的啊。”

    仿佛真的心痛至极,森鸥外作出假哭的样子。

    福泽谕吉视线稍移,落到他脸上,“当真担心的话,何必留在这里招惹是非。”

    “诊所为何还留守在这里,原因福泽阁下不是很清楚吗?”

    “正是因为知晓。”福泽谕吉站起身,身形高大,气质沉稳而厚重,如一柄沉敛杀气的武士之剑,即便入鞘了,仍锋芒不减。

    他与面前的年轻男人对峙,一个他至今为止捉摸不透、令他忌惮不已之人,思及他至今为止几乎是算无遗策,不由得展露出几分复杂的敌意,“森医生,您身处的地方,就是暴风眼的中心。”

    并非风暴皆因他而起,小小的蝴蝶翅膀,尚不足以撼动大树。

    而是——他是追逐风暴之人。这种人在横滨,何等危险。

    森鸥外笑容放大,“这还真是——了不起的夸赞。”

    福泽谕吉道,“只有你才会这么认为。”

    森鸥外有个地下情报贩子的副业,诊所处中立地带,各路情报自各方患者口中流出,甚至对港口mafia武器仓库的部分位置也了如指掌,换言之,即便他安分守己,麻烦也会接二连三找上门。尤其混战之下,地下势力的平衡被打破,鼠狼窥伺,所谓的“中立地带”不再具有保护效力,诊所靠近镭钵街,本就极易招惹混乱,现在更是变成了明晃晃的靶子。

    他不是寻常医生,想要自保,轻而易举,之所以还留守在诊所的地址,不过是想以自身为诱饵,再以福泽谕吉为利刃,将阴谋一一粉碎。

    夏目漱石出面要求福泽谕吉接下森鸥外的护卫任务,不仅是为了加大筹码保障森鸥外的安全,更是给二人联手的机会,培养合作的默契。

    即便再迟钝,福泽谕吉也开始领悟老师的用意。

    两人纵然性情不和,可一旦联手,却是势如破竹。一个是看破敌人诡计的脑,一个是击溃敌人的剑,能说是无往不利。福泽谕吉不喜森鸥外为人,但他能舍弃安逸的生活,不躲避,主动踏入狂风暴雨之中,置身于漩涡中心,令人敬佩,他们是有着相同目标的同伴,都在为了这座城市而战。

    但是,对于身边人而言,特别是手无寸铁的稚童而言,森鸥外这种明知危险而为之的举动,是相当不负责任的。

    福泽谕吉曾建议他将身边的人转移到安全的地带,这是常见的做法,甚至福泽谕吉还能给他推荐安全所,但被拒绝了,矛盾一直隐藏到了现在。

    两人毫无阻挡地对视着,静得没有一丝余音,空气凝固了,是森鸥外率先开口,舍弃毫无温度的笑容,嘴角平了平,“福泽阁下今早解决的案件,不过是横滨再微小不过的插曲。”

    “正义之事,无关大小。”福泽谕吉似乎明白了他今日尖锐的敌意,但并不感到后悔,“我们迄今为止的行动,不也只是在不断解决风暴外的插曲吗?只要港口mafia还在持续不断地搅动混乱,阴谋就会持续存在。哪怕因为我的举动,仅仅少了一个不幸之人,我也……”

    “不幸之人各有各的不幸,”森鸥外打断他,“无法衡量,但人的性命,却是有数量之分的。”他从口袋里拿出纸片,薄薄一张,递给福泽谕吉,“这是今天早上送来的消息。”

    “你见到夏目老师了吗?”

    “我有我的渠道。”森鸥外道,观察着福泽谕吉阅览后剧变的脸色,喟叹,“不觉得很不公平吗?同样的时刻,短短几分钟,福泽阁下还在为找到了一个凶手沾沾自喜,接受市警的表彰。但就在同一座城市,却有整整一栋楼的居民被mafia同时毒杀,只是为了惩戒一个可能藏身在那个集合宿舍的敌人。港口mafia的首领,已经昏聩到了这个地步。”

    “愤怒吗?荒诞吗?作为一名要连续进行数小时手术才能救下一名患者的医生,我可是很能理解你现在的感受啊。”

    他黯红的眼冰冷一片,沉淀着某种尖锐又凶戾的东西,将人刺伤,“福泽阁下,无论你今早做了什么,来早或者来晚,都没有任何影响。诚然,我们目前所击溃的阴谋都不过是在风暴边缘擦身而过而已。但是,停留在这片区域,直到被刮起的飓风裹挟,哪怕粉身碎骨——这是能靠近中心的唯一方式。”

    港口mafia深深扎根于这片土地,是黑暗世界鲜明的旗帜,首领白手起家,盟友无数,但树敌更多。如今他英明不再,作风暴虐,兼有周围窥伺蛇虎蠢蠢欲动,酿成多起灾祸,而mafia一旦乱了,牵一发而动全身,所掀起的动荡、刮起的风暴绝不限于一隅。

    港口mafia是灾祸的根源,只要其暴虐尚存,灾难就会源源不断出现。

    森鸥外:“所以,我决定接受夏目老师的提议,加入三刻构想计划。”

    福泽谕吉郁怒未消,“三刻构想?”

    森鸥外露出微笑。他今天透露的信息已经很多了。

    “来杯热茶吗?冒雨前来,你现在应该很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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