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部拓也才没有那么笨。”幸子道。

    她忍不住开口了，森鸥外和甚尔的谈话，她听完全程，甚尔还是一脸茫然，她都郁闷。

    森医生聪明人，尾崎红叶也心思缜密。幸子从乡下来，被聪明人包围，差点认为大城市的人都很厉害，没想到森医生都耐心地抽丝剥茧了，甚尔还学不会举一反三。

    可她抛下这句话，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仍专注跟玩偶玩，显然只图自己爽快。

    甚尔循声，低头看她，见她抱着雪白姆明，细嫩的脸颊陷在轻柔织物般漆黑的长发里，纯真柔弱，细小的手指捏着河马绵软的肢体，兀自玩得认真，也不看这里一眼，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可甚尔自信感官是很好的，不存在幻听可能，他思考半晌，没有良心地，伸手把幸子的玩偶拿走了。举高，到她伸手也拿不到的地方，“什么意思？解释一下。”

    幸子望他，本是偏长的眼因仰头的姿势，撑得发圆，蓝汪汪如琉璃珠光景一般，清莹净透，她眨眼，细细软软的长睫毛就像花瓣一样娇嫩纤柔。

    她怀里空空，不说话，不生气，甚至也不着急。

    还很平静。

    甚尔气馁，这小孩就，逗起来很没意思。

    幸子提出要求，“还给我。”

    甚尔乐了，“你不说敬语吗？”他晃晃姆明，摆明了欺负小孩。

    幸子逻辑清晰，不被占便宜，“是你先不礼貌的。”她才不对这样的人说敬语。

    如果是一般小孩子，被这么无赖的大人仗势欺负，怕是要急了，可是幸子没有，她圆溜溜的眼睛看着甚尔的脸，不觉害怕，反而古怪，甚至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觉得他还没有搞清楚状况。

    欺负她，惹她生气，有什么好处？甚尔看似在跟森鸥外平等交易，可分明是在求森鸥外救他的妻子。是他有求于人，不得已摆出自己的全部筹码。所以森鸥外能肆意对他提出不平等的要求，而他除了接受，没有任何选择。

    她作为胜方的人，败者来讨好她，才是正常的。

    可甚尔没有这么做。

    这不符合常理。

    于是幸子衡量了一下两人的体型、武力和年龄差距，想起初见时森医生所教的，恍然得出结论，道，“我知道了，你在欺负我弱小。”

    因为她弱小，是个孩子，没有话语权，短暂欺负她一下，森医生也不会生气，不会影响到救他的妻子，所以他才这么肆无忌惮。

    幸子孩童喜恶，喜怒来去飞快。

    只觉这人真可恶，跟村民也没什么两样。

    幸子不认为大人欺负小孩是正常的，是可以被原谅的，森鸥外和爱丽丝与她的相处方式，是是非分明，原则、底线摆得清楚，错误的事就教导告诉她不可以做，幸子也懂事，而其余时候，都对她百依百顺，哄着她，宠着她，从来不会故意让她不高兴。

    森医生告诉她，她无需迁就旁人，幸子相信了，那么，她不喜欢的人，都决定讨厌。

    她对甚尔没有好感，不会去容忍他。

    甚尔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她眼神太清透了，透亮的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无悲无喜，但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来，他觉得幸子的话说得奇怪，事实根本根本没那么严重，愣了一会，仔细思考又觉得无从反驳，只道，“啊，我跟你开个玩笑而已。”

    他甚至主动把玩偶还给幸子了，露出软弱的一面。

    幸子不由奇怪。开玩笑，什么叫开玩笑？从来没有人跟幸子开过玩笑。

    她是有点较真的，爷爷是个刻板的人，对她冷淡严厉，于是幸子知道，这个世界，存在规则这类东西，比如生死，不能随意触碰。后来的村民，又将她当作神恭敬尊崇，从不对她指手画脚。森鸥外则伏低作小，逗她开心。

    不会有人跟她开玩笑。

    大人跟小孩开玩笑，这是规则吗？

    幸子接过玩偶，目视甚尔，好奇道，“你很喜欢开玩笑吗？”

    她眼神稍向下移，落到他怀中酣睡的婴儿上。

    天真想，这是他儿子吗？那她跟这个孩子开玩笑，让他哭出来，也很有趣吧。

    在她付诸行动之前，视线被遮挡住了，是森鸥外的手臂伸过来，勾住她肩膀，将她抱起，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娴熟的摇晃着哄她，笑吟吟，他抬头，面对甚尔，冰冷的眼暗含威胁警告，不介意撕裂文雅的假象，悠长道，“甚尔君，还是不要再逗我的孩子了。”

    甚尔眉头挑起来，但面对护犊子的家长，也只能认栽。

    他闭口不言。

    森鸥外原本支颐看着，他善于从幸子的不解人情中寻找乐趣，会以师长的身份教导她，在敏锐察觉到幸子眼神变化后，也能适宜地出手，打断她继续思考的逻辑。

    他在扶手椅上坐下，将大衣盖在幸子身上，裹住她，给她创造充满安全感的暖和环境，又用手指勾她柔嫩的脸颊，惹得她笑出来，放低姿态，语调轻柔，毫无大人样地哄她，“幸子不要跟笨蛋计较啦，小幸子笑一笑嘛，笑起来才是最可爱的。我最喜欢幸子笑的样子了~~”

    他拇指有常年执刀握枪的薄茧，幸子脸颊发痒，缩起身子躲避，眉眼也被逗得弯起，笑颜毫无阴霾，浓密乌睫合拢微翘，振翅欲飞，像是轻灵的云雀。

    在森鸥外怀里，被熟悉的气息包围，幸子好说话的程度直线上升，等笑够了，也差不多忘了方才的事，又恢复纯真无忧的脸庞，安心玩玩具。柔软润亮如绸的黑发顺着耳畔，散落在肩上，带着淡白毛绒发箍，好似一个不谙世事的漂亮瓷娃娃，整个人软和不已。

    森鸥外脸上还残留哄孩子的笑意，看向对面的甚尔，眼底清寒，指责他没事找事。

    甚尔心虚地避开，连被口称“笨蛋”，也不再追究。

    但总得把正事说清楚，又绕回来，“为什么是武器库？”

    森鸥外含笑，“让幸子告诉你吧。”

    又换了种语调，分外荡漾，低头讨好幼女，“小幸子~~”

    幸子接收到森医生的求助信号，心里高兴，对面甚尔又一脸求知，便不计前嫌，大度道，“你想想安部拓也。”

    那个任务目标？

    在甚尔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不过轻敌不是甚尔的作风，与他那身粗犷的肌肉不同，甚尔的任务风格，是很缜密的，不介意在任务目标上花多倍的分析和调查时间，也从无失手记录。

    他当然也很聪明，头脑空空，他是绝对无法在“非术士者非人”、充满恶意的禅院家活过幼生期的。

    更不会被孔时雨推荐给森鸥外。

    听幸子这么说，他倒是动起脑子，认真思考起来。

    “不要去想对方想让你做什么，那样容易掉入陷阱，而要去思考他是为了什么。”

    幸子说话，是模仿记忆里森鸥外的口吻，以教导的姿态。她摆弄着姆明，揉捏它柔软的身体，看起来专心致志，对甚尔说话倒是心不在焉的，也不觉得自己说的内容与年龄不符，一副平常态度。

    “人，都是为利益所驱使的，做事都有动机。动机符合自身的立场。安部拓也为什么要回到横滨，为什么要加入GSS？横滨是Port Mafia的领域，外界则有所不及，聪明人肯定往远处跑，他能在一个干部的全力追杀下，全日本境内潜逃近半年，说明他有很强的实力，也很聪明，他大可以继续躲藏下去，直到Port Mafia无心追捕他的一日。”

    “这表明，安部拓也手中握有一样底牌，一样带来的利益足以使他冒着风险回到横滨、GSS必定会保护收容他的底牌，这个底牌，是某种机密的信息，同时，底牌具有时效性，他如果不趁快兑现，很快就会失去效用。”

    甚尔眼神不一样了，正色打量她。

    从外貌上来说，幸子是个少见的漂亮孩子，甚至漂亮干净到显得有些柔弱了，枝茎细嫩的兰草一样的清秀淡雅，弯弯的柳叶般的细眉，乌密脆弱的睫羽，带着古典美，与菊地美都的初印象相符，看起来纤细、柔美又秀丽，说话的声音也很柔嫩清澈，无害甘甜。

    可她开口，逻辑、思维清晰，措辞异样冷静，又仿佛是另一个森鸥外。

    啊，该说不愧是森鸥外养出来的吗？

    幸子手指抠着玩偶柔绵的脸颊，乌睫微掀，眼中的蓝，吸入炽白的灯光，净透如浮冰的海面，倏忽有刺痛人眼的目眩光泽，但声色仍旧那般稚嫩可爱，语气甚至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这个底牌，是能给Mafia致命一击的。斩断Mafia的手脚，让Mafia自顾不暇，不再留有祸根，这才是安部拓也的目的。”

    森鸥外沉稳接口道，“如此，我锁定了Port Mafia的武器库。”

    他丝毫不嫌夸张地称赞幼女，给她足够的情绪价值，表情都差点融化了，“幸子真聪明！！！实在是太厉害了！”

    女孩满足，举起玩偶眯起眼睛缩在他怀里，额头有细茸茸的胎发，像极了蜷缩成一团的奶猫。

    然后低头又开始玩起了姆明。

    这下就连甚尔也觉得，她也太专注了点，寻常孩子有这么强的专注力吗？

    她是真的很喜欢那个笨笨的河马啊。

    森鸥外动作轻柔地帮她收拢散开的长发，拢到耳后，打扮心爱的洋娃娃一般，声音却是掺着金属似的冷漠和无机质，“Port Mafia有三个最高级别的武器库，光是未经允许靠近警报声就会响彻整个港湾，安部拓也叛逃后，组织给其中两个转移了位置，但还剩下最后一个。”

    不是故意放着不愿意转移，而是这其中程序实在太繁琐。

    光是想要找到合适的位置，不着人痕迹的转移，声东击西，就耗费森鸥外很多功夫。

    麻烦正在于，剩下的那个反而是最重要的。

    仅仅是换一套安保程序，就要耗费数月的时间。

    这其中，由于技术受限，还存在漏洞。

    只有曾经奉令打开过它的干部才知道。

    安部拓也了解那个漏洞。他也必须在□□给最后那个武器库彻底转移位置之前将消息卖出去。转移过程要耗费几天，为了方便，□□的技术人员会人为地减少关卡，在这段时间内，武器库是最好攻破的。

    于是，安部拓也一得到消息，就迫不及待地回来了。

    听到这里，甚尔不得不吐槽道，“真是灵通的消息渠道。”

    简直是环环相扣。还赶上一批重要货物到港口。人手不够。简直是老天爷故意要给□□下套一样的。

    “啊，那当然了。”森鸥外附和他，语气异样柔和。

    他笑而不语，这个消息，本就是他故意泄露出去的。

    港口Mafia近日的安分，给了外界很大虚弱的假象，于是，便有人等不及，来偷袭这头病恙的巨兽了。

    森鸥外当了几年的地下医生，本职就是情报贩子，手上攒了不少新的人脉。

    安部拓也千辛万苦将所谓的“藏身之处”递到他手里，个中复杂曲折，务必让他信以为真，森鸥外却能一眼分辨，那是因为，他本来就是这么给安部拓也下套的。

    从一开始，安部拓也的一举一动，就在他的掌控之下。

    那GSS，怎么可能玩得过他呢？

    兵贵神速，首领若得知安部拓也的下落，为了防止他反过来得到消息跑掉，除去查探真伪的时间，必定立刻下令，要抓他一个措手不及。

    所以，最佳的动手时机，就在后日。

    一直以来负责抓捕安部拓也下落的干部，就是大佐，港口Mafia之中，唯有他的体术，能与安部拓也一较高下，同时，二人异能有相似性，有隐秘的龃龉。不得不说，首领明白相生相克的道理。

    那自然，负责接应那批货物的，就是渡边干部了，渡边干部对首领最为忠心，擅长经营，他名下的声色娱乐业一直为组织带来庞大的经济收益，名下率领的小队比起奇袭和正面进攻，也更擅长做局包围，能够有效利用港口的地势，叫来者无回。

    这盘棋中，落子都在合适的位置。

    于是，就出现了后方的空缺。

    那个武器库的位置，离本部、港口和GSS基地，都很远，鞭长莫及。

    森鸥外认为，GSS的主力，会出现在那里。

    武器库转移由森鸥外负责，当晚，本只有尾崎红叶和部分黑蜥蜴的人守在那里。

    他作出一副烦恼姿态，撑在椅子上扶额，“腹背受敌，我也很不容易的啊。”

    “所以，”他自指间空隙缓慢抬眸，猩红眼中有恶鬼自地狱之中爬起，吞噬一切，锋刃般锐利可见的杀意，让对面的杀手身躯紧绷，他落下严酷审判，“那晚过后，我要GSS倾巢荡穴，不复存在。”

    又勾起了亲和的笑，下巴搁在幼女肩上，十指在身前交握，恶意卖萌的嫌疑，“甚尔君，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