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请问是……森医生吗?”

    诊所外,初次上门的年轻女性有些拘谨,冬夜中,她脸色苍白、瘦弱,流露些许病气,但眉眼可见坚毅温柔,有一头略翘的黑色短发,看起来倔强,具有辨识性。

    看见森鸥外来开门,她微迟疑,无他,这名在偏僻之处开诊所的医生看起来太过年轻。

    菊地美都并非远离社会的主妇,相反,她年幼失怙,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比常人更多一分坚韧,婚后也没有离开职场。比起她,从相貌上来说,眼前的医生反倒给人某种涉世未深的感觉。尽管留着稍长的黑发,但打理得很清爽,皮肤白皙,白色轻薄的外套衬得他清秀又俊雅,眉骨略高,再往上是一双细长到显得秀气的眉,延伸到了两边碎发里。

    菊地美都下意识想回头看丈夫禅院甚尔,据丈夫所言,这是他的故交,不管他看起来什么样子,都确实是医术高明的医生,而且,人脉也很强大,能弄到不曾在市面上流通的药品。

    甚尔过去从事危险职业,不曾瞒她,结婚后,答应她不再涉足那个世界,但以前认识的人,大概也不是常人能接触的。

    这家诊所靠近租界,外形是一栋陈旧的洋房,周围荒凉,杂草丛生,会造成这样的原因,还要追究于五年前那场大爆炸,那场事故所造成的灾难,举国哀鸣。

    直到如今,擂钵街还是远近闻名的贫民窟。

    再怎么合理化,也想象不到有普通医生会将诊所选址在这里。

    若是普通女性,怕是走不到附近便会打退堂鼓了,但菊地美都能与杀手建立家庭,胆量和决心都并非寻常人,森鸥外不着痕迹打量她,维持在医生与病患的正常交流范围内,不会让人觉得不适和刻意,然后笑了一下,“正是在下。”

    他让开些位置,摆出长谈叙旧的架势,“菊地小姐(さん),外面冷,先请进来吧。要茶还是咖啡?”

    菊地美都回头看了眼丈夫,进门道,“那就茶吧,我的丈夫也是,打扰了。”

    森鸥外笑眯眯,亲切道,“不麻烦。唉呀,最近擂钵街的生意很难做呢,难得有客人光顾。况且,我跟甚尔君也好久没见了,真是缘分呐。”

    语调稍转,对着紧跟进门的人悠然道,“是吧,甚尔君?”

    他仍旧是笑着的,很亲和,但暗红色的眼睛眯成一线,站在明暗交界处,对于杀气敏感的人来说,那眼中,有仿佛被血光浸透了错觉。

    禅院甚尔沉默着对上他目光,外头天寒地冻,他却只穿着一件单薄宽松的长袖,隐隐勾勒出胸肌的轮廓,宽肩窄腰,身材高大,能将门板遮得严严实实,但不显粗壮。他嘴角一道凌厉的伤疤,破坏了面相中的精致秀气,放松的姿态也像是假意蜷伏的黑豹,蓄势待发给予猎物致命一击。

    可这样的大型凶猛肉食性动物,能轻易咬断猎物的咽喉,当与森鸥外对视上,却像是被驯服了一样,温顺地垂下眼去。不发一言,颇有几分低声下气的意味,避让着,佝偻着腰,从他身侧经过。更别说他怀中还抱着一个柔软的婴儿,简直浑身,都被家的暖和气味腌入味了一般。

    森鸥外饶有兴致,同时微有惊异,这还是那个自我厌弃、孤狼般的天与暴君吗?

    简直是被人类豢养的家犬嘛。

    他不禁又想起那个坐在他面前,局促告诉他已经决定要结婚的青年。

    那时候的甚尔,对比现在,面容和躯体还要青涩一点,不过浑身是刺,扎手得多。

    但就危险程度而言,森鸥外的觉察力告诉他,还是不要去触碰野兽的逆鳞为妙。

    他神情微妙,婚姻与爱情的魔力,真有这么大?

    果然,智者不入爱河。

    这般想着,森鸥外关上门,回身喜滋滋地去找躲在墙后、不肯开门、感到困倦的幼女,抱在怀里,发出幸福的感叹,萝莉,才是世界的珍宝!

    身为助手的爱丽丝端上热茶,她具有高鼻深目的日耳曼特征,高鼻深目,肌肤光洁,犹如卡波瓷偶,一头蜷曲金发更是熠熠生辉,黄金般纯粹耀眼,菊地美都道谢,目光不由被吸引,在她卷发上停留,也是这时,禅院甚尔怀中的孩子发出一声嘤咛,挪动着想要翻身。

    菊地美都一惊,立刻倾身查看,担心孩子要醒,她抬头,对走过来的森鸥外歉意道,“抱歉,我们从宫城县赶来,没有人照顾孩子,只能把惠也带来。”

    她跟甚尔都没有亲人,结婚搬离东京后,也特意减少了跟人交际,虽然在横滨找了下榻的酒店,但禅院惠不满半岁不久,根本放心不下留他一个人。

    森鸥外倒是不在意,反过来宽慰,“没事,正好我这里也没有别的病人。”

    爱丽丝帮腔,语气活泼,“是呀,林太郎的诊所平时都见不到孩子的。”

    边说边自来熟地弯腰凑近,宝石蓝的眼睛转动,光明正大地盯着熟睡的婴儿。

    名为惠的孩子有一头与母亲相似的刺棱的黑色炸毛,五官倒是父亲的柔和版,非常好看,森鸥外在京都时与御三家的人打过交道,省去那副自视甚高的神态,禅院本家人都有一副不错的精致皮囊,此刻婴儿闭着眼睛,甜梦正酣,睫毛密长,嫩白可爱。

    森鸥外像在看什么珍惜动物,毕竟是御三家之一的嫡支子嗣,父亲还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反向天予咒缚,拥有堪为人类之最的最强体魄,虽然遭到本家鄙夷薄待,但就森鸥外看来,不可不谓是少见的天才。他没有腐朽陈旧的观念,不看重血统论,兴致勃勃想,说不定这个孩子也有咒术上的天赋呢。

    他感兴趣道,“惠(メグミ)?很好听的名字,是个女孩子吗?”

    菊地美都看着孩子,温柔道,“不,是个男孩,名字是甚尔起的,是‘恩惠’的意思。”

    说到这里,她有恍如新生之感,她与甚尔之间,不敢妄称是对方的救赎,但如果能够寻求到一个方式令对方从过去的噩梦中解脱,变得安定,那也很好。

    她对森鸥外态度也变得自然亲近,作为职场女性,本就比较外向,善于交际,森鸥外既然是甚尔的故交,脾气又这么温和好相处,便也不像一开始那么拘谨。

    森鸥外略带兴味的目光再次转移到了甚尔身上,活像在研究什么活体标本。

    他眸中情绪,没有遮掩,但还算友好。

    对方不自在,偏过脸些。

    森鸥外便主动接话,闲聊般道,“真是个好名字。”

    他怀里抱着幼女,不让对方脚沾地,看起来对她疼爱万分,“我的孩子叫幸子。”

    幸子,意为幸福的孩子,是寄托了美好祝愿的名字,也很好听,不过在近代并不多见。

    菊地美都有些惊奇,“森医生看起来很年轻,孩子这么大了吗?”

    他怀里的孩子看不清脸,体量娇小,至少也有八九岁了。

    禅院甚尔扯了扯嘴角,不快妻子夸赞别的男人,第一次开口道,“森医生都三十了。”

    他还记着,别看森鸥外长得年轻,对方可是比他大了好几岁呢!

    可他的妻子反而更加惊讶,感叹,“真是看不出来。”森医生,是很少见的池面呢。

    甚尔不着痕迹地冷笑,眸光幽幽,他跟森鸥外上次见面是在四年前,对方那时还是年轻有为的独身军官,政界新秀,前途坦荡,从没听说过有什么孩子,猛然冒出来这么大的,是上学时期的私生女吗?

    他想到御三家的那些阴私,封建腐烂的陈规旧矩,不觉意外,反而接受良好。

    大概他自己也不是个什么有底线的人吧。

    他自嘲,禅院家就是个巨大恶臭的垃圾堆,盛满了旧时代的遗留残骸,他从里面出来,不也就是败类吗?

    幸子在外头玩了一天,精力耗尽,困意翻涌上来,不想着玩耍,只想闭着眼休憩,迷迷糊糊间,她听到森鸥外又在跟别人演戏,难得不想配合,但是还有些好奇,埋在森鸥外怀里的脸转动,向后看了一眼,想看看让森鸥外这么用心哄骗的人是什么样的。

    她黑发贴着脸颊,面容雪白秀丽,纯净地像是夜空落下的一片雪,细密的乌睫轻而绵,眉秀目润,因困倦微垂着,如月下澄澈空明的静水。

    任谁看到,都会感叹实在是个很难得的清透漂亮的孩子。

    可她不理人,很快又回过头去,趴在森鸥外胸前,却叫人无法生起责怪之心。

    菊地美都先前还疑惑,“幸子”这个名字现在很少见了,大正昭和年代用得更多些,但见到她相貌,又顿觉,这样带着古意的名字,真的很适合她,令人想到雨雪霏霏的雅致京都。

    她也曾想有个女儿,不吝惜夸赞之词,只觉得长大后、不,即便年纪还小,也已经有美人的姿态了。

    这样的话语在心中转了一圈,意识到说出口有些轻浮,菊地美都不言,转而夸她是玲珑剔透的孩子。

    森鸥外与有荣焉。他不故作谦虚,他第一次见幸子,也觉得她容貌惊艳。

    菊地美都仔细打量他,想起方才的孩子,五官并不相似,但相貌气质又有些类同,都是漂亮秀气,眉眼狭长古韵,尤其是细长的眉毛,在男性脸上本是少见,但森鸥外却将气质拿捏的恰到好处,可以说他是温和优雅的贵公子,也可以是冷酷博学的精英学者。

    只是再看去,会注意到他那双暗红色的眼睛。

    他眉间神色太亲和了,差点叫人忽视那双暗红的、色泽不祥的、如临深渊般的眼睛。

    菊地美都打了个寒颤。

    森鸥外好脾气地任她打量,情绪稳定,不感到被冒犯,末了才问,“菊地小姐在看什么?”

    他与甚尔是真的有些私交,曾经也在对方身上花过些功夫,知道他厌恶自己的姓氏,这种厌弃,来自他讳莫如深的过去,所以为了尊重,也是拉拢,森鸥外选择直呼其名,结婚后,甚尔没有要求妻子随他改姓禅院,从中也能看出他的态度了。

    不过,甚尔这么憎恨禅院,受尽不公和驱役长大,但成年后宁愿孤身离开家族过着浪荡的生活,也没选择换个姓氏,更没对家族展开报复打击,可见他内心还带有自暴自弃,他的身上,还带有禅院的烙下的规训和印痕。

    禅院说他是个没有咒力的废物,他一边愤愤不平,一边又接受了这样审判。

    他拥有强悍无比、足以令政府人员垂涎的力量,超脱于普通人之上,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将禅院家打个遍,狠下杀手,乃至灭门,但他没有,而是将废物的标签贴在自己身上,选择自我放逐,灰溜溜地离开了。

    其中,能看出他性格软弱。

    他渴望得到家族的认可。

    在力量上,他是极端强大的强者,拥有比肩特级咒术师的能力,但内心,他缺乏安全感,极度不自信。他渴望承认,渴望被认可,渴望有理由能证明自己存在的正当性,渴望光明正大否认禅院加诸于他身上的偏见鄙视,他渴望被爱、被尊敬,渴望幸福、安宁,渴望一切童年缺失的东西,追求正常人都有而他没有的平和生活。

    这与森鸥外的性格完全相反。

    森鸥外本人,是完全不在意他人的看法的,他对弱者抱有轻视,权欲旺盛,给幸子灌输的观点也是这样,信奉只要能够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自然,情感本身也可以用于伪装,用以博得他人的信任,亲昵、温和、同情、尊敬……在人类社会中本身也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手段。

    所以森鸥外能站在这里,拥有禅院甚尔的信任。

    他与甚尔产生交集,是一场针对政敌的暗杀交易,发现对方是一块被埋没的璞玉,他扼腕叹息。

    森鸥外善于体察人性的弱点,正如卡耐基说,谁若能一解他人的心灵之渴,便能轻易掌握他人的心。他深谙此道,于是,他毫不掩饰自己对甚尔的欣赏,大赞对方是个天才。

    他确实也发自内心这么觉得。

    当时的森鸥外是什么人呢?普世意义上说,他是天才神童,年纪轻轻毕业于东大,从国家权力结构的角度而言,他是国家看中吸纳的人才,身份非凡,在军队步步高升,前途一片光明。

    无数世俗光环加诸于他身上,他与甚尔,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的人。

    他对甚尔的评价,几乎代表了禅院家之外的、普通人社会对他的看法。

    被人夸奖、被人称赞,在咒术的世界里,甚尔只能当个废物,但是在普通人的世界中,他也是能得到赞赏和敬佩的。

    同时森鸥外表现得求贤若渴,平易近人,无论甚尔多么恶语相向,自厌自弃,他都不改变对甚尔的认可。

    他对才能的看法,是刚脱离禅院不久的、刚开始接触普世规则的甚尔急需的立身的根本。

    当时,“不死军团”计划被启用,森鸥外即将启程奔赴常暗岛,他诱劝对方加入他的麾下,进入部队建功,只要国家能获得胜利,论功行赏,森鸥外就有直抵权力中枢的机会。

    政府当时内部已经传出要建立异能力者专门管理部门,下一步要收拢的,就是咒术师的权力。

    无论是潜藏在无数普通人中的平民咒术师,还是不满足于总监会管辖的自由咒术师,抑或是那些想要革新的没落家族,都是政府要拉拢的对象。如果甚尔能够进入政府,作为咒术界之人被启用,何愁没有与禅院对峙的一天。

    森鸥外以言语编织诱人图景,蛊惑他人,他差一点就成功了,甚尔被说动,要将自身奉献给他。

    可惜,他现在的妻子提出,要与他结婚。

    权力、复仇和平淡治愈的幸福之间,甚尔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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