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12

    人的命运是注定的。

    很多年以前,酷拉皮卡并不相信这句话。

    他无忧无虑地在旷野中奔跑,逗弄飞禽走兽,转过身对同伴露出大大的笑脸,带着不小心沾到衣角上的泥巴回家,向妈妈摊开展示手掌心里的花蕊。

    那时候梦想和美好的未来就像半空中飞舞的蝴蝶。

    蝴蝶有一双斑斓有力的翅膀,而他拿着网兜,只要持之不懈并且带着技巧地追逐,蝴蝶总有一天会被套进网里。

    但是没有人告诉他,蝴蝶会凋零枯死,网兜会落尘生锈,小朋友最终都会长大,梦想和未来在真实的世界里一文不值,无人在意。

    “我想成为昆虫学家。”

    “我想成为植物学家。”

    “我想成为冒险家。”

    他对着父母絮絮叨叨地阐述着一个又一个梦想。

    他喜欢自然,热爱知识,对一切未知充满好奇,像所有同龄男孩那样好动,调皮捣蛋。

    尽管如此,他还是大家公认的好孩子,偶尔会不守规矩,但心地善良,品行正直,阳光开朗活泼又爱笑,话多得就像树上的小鸟,叽叽喳喳,无穷无尽。

    回忆里的童年和故乡是阳光的色调,金灿灿的,每个人都好像在唱着歌,跳着舞,一切美好都近在眼前,酷拉皮卡从来没想过除了不小心弄脏衣服回家挨骂之外,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恐惧的事情。

    狭隘的认识在十二岁那年的火光中被打破,童话故事戛然而止画下句号,迎来终点。

    隐居村落平静的假面被撕破,世界第一次在他眼前露出背后的空洞深渊与血盆大口。

    酷拉皮卡的父母,亲人,朋友,乃至只来得及说过几句话的同族奶奶,全都倒在了地上,泥土被血液灌溉出深色痕迹,像蔓延开的枝桠一般,一路生长到他脚下。

    这血液第一次让他发觉,原来生命,在死后也会流动。

    只不过是以一种无声静谧的方式。

    酷拉皮卡的族人全都死在了那一晚。

    死因是他们一族拥有被称为七大美色之一的火红眼,妖异的美丽引来了贪婪者的觊觎。

    每个倒下去的族人都丢掉了他们的眼睛。

    很难形容当时的情景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有多冲击。

    他只是偷偷溜出去玩了一会儿,坏心眼地在过程中想着回家之后要怎么搪塞躲避父母的责难,但没想到这一去就是永别。

    ……是我的错吗?

    我不该离开吗?

    生命的最后一刻,见不到我,爸爸妈妈会不会担心或者生气呢?

    大家都离开了,只有我还活着。

    这是被允许的吗?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是为了让我学会当一个乖孩子吗?

    如果我再也不调皮捣蛋,不偷偷溜出村庄,神明能换一种方式惩罚我吗?

    ……痛苦,折磨,泣不成声的认错与忏悔,祈求,一遍又一遍的呐喊求助。

    什么都换不回已经逝去的生命。

    对着月光,血色,火光,族人们苍白的面孔,与空洞的眼眶,酷拉皮卡隐约认识到,自己的命运从此以不可阻挡的趋势,一路往悬崖地狱滑落而去。

    再也没有回头路。

    他的世界再也不会有害怕被妈妈教训的苦恼了。

    ——

    本该如此。

    他决心一生与仇恨为伍。

    人们常说不能为了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为了复仇失去一切只会亲者痛仇者快。

    那一定是他们失去得不够多,痛得不够彻底。

    失去自我也好,同归于尽也罢,复仇之后生命只会剩下空虚也无所谓。

    仇恨的火焰无时无刻地灼烧着他,他的命运在那一夜的火光中就已经悄然注定,死亡是他痛苦的唯一解。

    本该如此。

    可是这个世界却总是会突然出现一些意外,拦在他试图飞蛾扑火的道路面前。

    一开始是朋友,旅途中偶然遇见的几人,其中两个年纪和他遭遇不幸时一样,只有十二。

    看着他们,他总会幻想自己能和他们一样单纯快乐。

    但回过神来,他发现这是多余而徒劳的。

    后来是尤妮丝,敌对帮派玛蒂尔达家的二小姐。

    她笨得和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酷拉皮卡十岁就知道不能随便和陌生人说话,不能跟着陌生人走,更不能随便暴露家庭情况给陌生人。

    但尤妮丝一见面就把自己的家底透了个干净,滔滔不绝地谈着自己对瓦妮娅的崇拜,玛蒂尔达的氛围,几号发工资,这个月有多少零花钱。

    她说自己出生那一年联合国举行了一次大游行,北港口内部分裂对立。

    酷拉皮卡稍微心算了一下,就知道她比他还要大上两三岁,只是从外表上看完全看不出来。

    很难想象这个满眼璀璨细碎光芒的女孩,会是黑暗世界的帮派千金。

    可见玛蒂尔达家的大小姐对自己的妹妹宠溺到什么地步。

    接触应该点到为止。

    确认对方暂时没有威胁,他决定放下对她的好奇,和她重归陌路。

    然而尤妮丝却在和他道别时,说了一句谢谢,她说只有他答应了和她吃饭。

    无处消解的寂寞。

    似曾相识的孤独。

    他怜悯而同情地注视着她的背影,却错愕地发现她蹦蹦跳跳,马尾飞扬,脚下踩的仿佛不是地砖,而是会发声的音符。

    快乐的尤妮丝。

    和自己截然不同的尤妮丝。

    请求他和她回家的尤妮丝。

    火光,月光,夜色,血色。

    不甘,痛苦,愤怒。

    晴天,白云,喷泉。

    明亮的地板,尤妮丝跳起来的脚步,飘扬在空中的马尾。

    她转过脸来的笑容,清脆的呼唤。

    快乐,幸福,悲伤,向往。

    ……我的命运明明在那一晚就已经被注定。

    可为什么她会让一切都变得那么不一样?

    不应该。

    不该如此。

    滞涩的齿轮缓慢地运转起来,族人痛苦扭曲的面容重新出现在脑海里。

    酷拉皮卡恢复了思考。

    他伸出手,克制着自己一贯的痛苦,维持着冷面,压下几乎要抽搐作呕的反胃,演着自己讨厌的角色。

    “我不需要,”他从她手里扯回自己的衣角,冷冰冰地道,“麻烦你回去吧,玛蒂尔达小姐。”

    他终究还是说不出太重的话。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拒绝,即便是尤妮丝,也很难高兴得起来。

    她失落地看着他,想要得到第二个答案,但他转过了脸没有看她。

    尤妮丝耷拉着脑袋,缓慢地站了起来,绕过他,乌龟爬一样地往外挪。

    他还是面朝着别的方向,没有看她。

    失望。

    尤妮丝的目光忽略了凌乱的地面,她又一次看向酷拉皮卡,脚下不知道踩中了什么,滑了一下。

    尤妮丝还没有摔倒,金属撞击声响起。

    有个家伙,明明别过了脑袋,不去看她,却在她往后晃荡的第一瞬间,用锁链缠住了她的腰身,将她往反方向拉正,站直。

    “……看路。”

    酷拉皮卡的声音在那之后冷冷地响起。

    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仍然朝着窗外,好像尤妮丝身上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没关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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