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泡在水里的里衣。

    洁白得刺眼。

    魏暄看过来，也是神色一凛。

    “如此看，是莶枷山上的匪徒……绑错了人？”魏暄将信笺还给周岭松，“可明明前去追捕令爱的刺客，都应该被尉迟解决了才是——长嘉，你不是还去了城南查看刺客尸首？你早先说那些人与当日在大理寺中捕获的类似，可有山匪的样子？”

    魏暄问出的话久久没有回音，他又唤了一声，“长嘉？”

    司徒申这才转头，眼光中竟有些惊惧。

    “怎么了？”魏暄见他神色有异，上前两步查看，“你是不是奔波太久——”

    “殿下屋内今日……可有焚香？”司徒申忽然道。

    “嗯？”魏暄一愣，下意识环顾四周，说来也奇怪，经他这样一说，魏暄好似也当真闻到一丝幽幽的香气。

    魏暄：“最近……因着病气太重，连日煎药，屋中还焚了艾，并未燃香……”

    司徒申的眼光猛然凛冽起来，他一把捞起盒中的衣裳，“哗啦”一声，那随从被面前人过分凛冽的气息吓住，两手一松木盒便掉在地上，摔了满地的水花。

    “长嘉、你——”魏暄就在旁边，来不及后撤，淋湿了袍角，“你怎——”

    那若有若无一缕香，凑到鼻尖反而消散无影。

    只是一瞬间的感受，连司徒申自己都不能肯定，他闻到的究竟是自己心念过甚的错觉还是——

    “祁哥，你可能确定，韶歌此刻正在万府之中？”他闭目皱眉，又直接看向祁澈，“你亲眼见她入了万府？”

    “我当然……”祁澈被问的莫名，“东宫内侍百人至今还在万府之外，公主更是我亲手从长乐宫之中接出来。”

    “殿下，”司徒申毫无礼数地将人打断，转向魏暄，“七夕那天我曾见过韶歌，她住在东宫之时——那个时候，她寝殿之中是否有你的香？”

    “她没有焚香的习惯，应该也没……”魏暄有些茫然，不明白司徒申为何忽然像是失了神志。

    “阿申，你在发什么疯！”祁澈一把推过来，司徒申手中紧紧抓着那件衣裳，向后踉跄了一步。

    祁澈：“甭管你有什么心思，公主嫁人已经成了事实，她如今是国舅府的少夫人，怎容你如此——”

    “香、我想起来了，”魏暄忽道，他眼光也落在司徒申手中那件衣服上，“先前我见韶歌时候，她央我弹琴，是在书屋焚过香，因为她说喜欢，我还叫文斌给她拿了些调制好的香粉……”

    “听殿下这么一说，”祁澈一拍手，“我才想到，怎么好像这两日……没有见到阿碧那个丫头呢？”

    司徒申的头脑有些发昏，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休息过，早已经干涸在衣服中水渍骤然泛起寒意，前日宿醉的头痛记忆被唤醒，像是要把他头骨从当中劈开来。

    那日……雨很大。

    她与自己咫尺之远，他拂过她颈侧的时候，是不是曾经在层叠衣料中触及过相似的触感？炽热的呼吸交换之时，就那一刻，有没有过似曾相识的香气？

    “莶枷山是吧，我带人去看看，”司徒申说着，把手中的衣裳放在桌上，“祁哥，还请你回去确认一下，韶歌的确无恙。”

    祁澈：“阿申，你的意思是，你怀疑那些人绑的是公——那怎么可能呢？”

    “长嘉，”魏暄也伸手拉了他一把，“山中有匪寇不错，可这是大理寺的事情，你带人去未免不合规矩，这样，你这就拿着我的手令，还有周老板收到的这封威胁信前往大理寺调人——”

    “殿下！”司徒申一把挣脱了太子的手。

    这事情从未发生在两人之间过，太子难以置信。

    “……万一呢！”他“咚”地一声跪在地上，屋中所有人都是一惊。

    魏暄：“长嘉你——”

    司徒申：“殿下就当我是累昏了头，才生出的莫名预感。”

    司徒申：“此刻莶枷山水牢之中泡着的人是谁，司徒申不敢想，若……不然就当是多救了一无辜人，今日私自出兵的惩处，司徒申一力承担！”

    他语罢在地上磕了个响头，起身便就离去。

    屋内人都在震惊之中，唯有魏暄落在那衣服上的眼光凌厉了几分。

    他的眉头越锁越紧，韶歌出嫁当日的细节一丝一毫地在他脑海中闪过。

    韶歌从那极尽繁华的车马之中款款走下，万宏信将大红牵巾递给她，两个人走过重重宾客，直到那国舅府中高耸的内堂。

    这是他们母亲长大的地方，魏暄幼年为数不多的欢愉时光，大多是在此地渡过的。

    早在韶歌出嫁之前，他亲自上门去拜访舅舅，他带着丰厚的礼品，去给舅舅道歉，他说自己从前不敬长辈，与舅舅对抗实在太不应该，这一切都是魏暄的错，眼下韶歌即将进门，虽然早知道舅舅恐怕并不算喜欢她，但她当真是个好姑娘，日后舅舅如有任何需要，魏暄倾囊相助，只求舅舅不要太为难韶歌……

    韶歌、韶歌……

    “怎么可能呢？”祁澈的声音传来。

    “公主是我亲眼看着送进宫去的，也是我亲眼看着接出来的，根本不可能。”

    “你方才说未看见阿碧？”魏暄抬眼看他。

    “呃，我也记不太清了，殿下，”祁澈道，“但是按照规矩，新婚当日陪在公主身边的是国舅府提前派去的吉祥人，阿碧应当跟在后面侍从的队伍里，但我真是没仔细看……”

    “我好似也未看见，”魏暄揉了揉眉心。

    “殿下先不要胡思乱想！”祁澈道，“公主殿下是何等金枝玉叶？谁人敢欺负了去？长乐宫中戒备森严，怎么会和山匪有所交割？再说那鸣乐阁中几百双眼睛看着呢，还能叫人偷梁换柱了不成？再说就算真有问题，那万家的人难道都瞎了哑了，就发现不——”

    “祁澈，”魏暄想起来一桩事，心脏猛地一坠，脚下甚至有些站不稳。

    “殿下？”祁澈连忙一扶。

    魏暄：“我……鸣乐阁中的人，全叫我给换了。”

    祁澈一愣。

    魏暄：“新年的时候，万筹私挪了椒房殿的宫人，我太过生气……我……椒房殿和鸣乐阁中的宫人，先前都是万氏拣择送来的，我一气之下……全都换了人……我……”

    眼下鸣乐阁中人。

    竟没有一人识得魏韶歌！

    “……殿下，”祁澈心里也有些没底了，他强作镇定，“不会的，我这就去万府，我这就去，把公主给你领回来，你千万别——”

    “殿下！”文斌快步进来，“宫中来人，急招您入宫。”

    魏暄：“可说了什么事？”

    文斌：“没说清楚，只道是、只道是……与公主殿下有关。”

    ……

    长乐宫，魏钦逃了早课，正在想法子出宫。

    听说太子哥哥因为韶歌姐姐的婚事病了许久了，婚礼之前，母亲看自己看的太紧，好不容易捱到今日，母亲早早被召走，他可算是能喘上几口松快的气。

    只是方才走到丽水阁后身，忽地听到树木从中有些窸窣之声。

    魏钦不免有些头皮发麻。

    须知此地太过背阴，若非他不想走大门出宫，万万不会到此处来……

    大安朝这长乐宫已经传了两百年，关于此地乱七|八糟的传闻太多，魏钦多少也听了些，现在虽在白天，却已经怕起来。

    “……救……”

    “救命……”

    救命？

    魏钦看向那发出声响的地方。

    他没听错吧？是不是有人……喊救命来着？

    壮着胆子走了两步，他猫腰凑近了一瞧，一张染血的布料闯入眼帘，给魏钦吓得差点直接坐到地上。

    “妈呀，哎呀妈呀，”魏钦压着胸口，“你、你你你是什么人！怎的光天白日的在此处——”

    魏钦眯缝着眼往前挪腾，胆子渐大了点，看清是个人窝在树木从中，身上全是血。

    他皱了眉，这衣裳……怎么觉着在哪见过似的？

    “……碧娘？碧娘！”魏钦认出来了！他瞪大了眼睛，立时钻进树底下去，将人往外拉。

    “……小殿下？”碧娘经他一唤，终于睁开眼睛。

    魏钦：“你、你怎么——怎么在这！谁胆敢……把你弄成这个样子啊！”

    碧娘：“公主……公主被抓走了……我……带我见皇上！！！”

    ……

    “陛下明鉴！”宋修容的声音又尖又利，刺得人鼓膜生疼。

    今日殿内好不热闹。

    皇帝与德妃端坐在上，坐下丽水阁宋修容与一双儿女，国舅家三位，还有太子俱在。

    “那魏韶歌与我家照月哭诉，说她与人两情相悦，两人已经约定终生，要私奔而去，百般央求照月替她遮掩！”

    “你放屁！”魏暄怒不可遏，恨不得冲上去将人扔出出殿外，“韶歌她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怎会——”

    “如何不能！”宋修容又提高了音调，“否则就凭我一介弱质女流，难道还能把她公主殿下魏韶歌如何吗？”

    韶歌自己跑了？怎么可能？

    她说有两情相悦之人……可她……什么私奔……

    “都闭嘴！”皇帝一喝，殿中瞬间鸦雀无声。

    “魏暄，你越来越像样了，”皇帝凉声道，“看看你如今的形容，还要一味包庇你妹妹吗？”

    “父皇！”魏暄道，“韶歌不会做出这等事，父皇，韶歌她知晓纲常大义，明白是非黑白，她绝不会——”

    “魏暄！”皇帝额角的青筋都显露出来，“朕也一直以为，你不会有这样失礼的时候，可看看你自己，看看现在！你不也在大殿上与你的父亲顶撞吗！”

    魏暄：“儿臣——”

    “陛下、陛下息怒，”德妃见殿中气氛太差，终于出言缓和，“依臣妾看，眼下的事，也不必牵扯到什么纲常礼法，不过是小女儿心思，和一桩婚事罢了。”

    皇帝看他一眼，冷哼道，“德妃倒是好胸怀，眼下的事情不算大，难道要他们把这长乐宫反过来，把天捅个窟窿出来才好吗？”

    德妃一笑，“依臣妾看，既然照月公主已经到了万家，不如就将错就错了罢。”

    她说着看向万筹，“臣妾听闻万家公子少时曾经仰慕照月公主英姿，如此也算是成了一桩佳事。万大人，你该不会觉得委屈吧？”

    万筹一笑，“自然不会，能与陛下结亲，是万氏几百年修来的福分，老臣开怀还来不及。”

    “这怎能……”李夫人自从听了韶歌与人私奔，便像是失了魂魄一般，“那韶歌她……”

    德妃：“夫人莫要着急，诸位、陛下，臣妾以为，此事说到底，还是皇家颜面更为重要，万万不能因为女儿家的小事，坏了长乐宫的名声。”

    说到此，皇帝看向德妃的眼中，才多了几分赞许。

    德妃：“今日在这殿中的，都是咱们自家人，照月替嫁之事，就不必再多宣扬。陛下自会派人去寻逃走的韶歌公主。此后，宫内便也就当两位公主互换了身份，用不了多久，自然风平浪静。”

    好个德妃啊。

    不愧是在后宫静水流深之中，稳坐钓鱼台上之人，真是和得一手好稀泥！

    魏暄心中冷笑。

    “你们想就此抢了韶歌的身份吗？”魏暄道，“她是否私自出逃、尚未查清！你们就这样判了她的罪！”

    “太子这说的什么话！”德妃话中陡增威仪，“你可知私逃出宫是何等罪名！一旦韶歌罪名坐实，贬为庶人、就地处死也不为过！眼下陛下愿意给她一个机会，叫她还做公主，已经是对你兄妹的偏爱！”

    呵，偏爱，魏暄摇头，就要起身，这样的人他再不想跪——

    “父皇！”殿门忽地被人踹开。

    门前守卫将魏钦团团围住，却不敢上前。

    “父皇莫要听那女人胡诌！韶歌姐姐就是被她害了！”他搀着碧娘，大步进了殿中。

    “碧……”站在角落中的魏诏看清碧娘的形容，无比震惊地望向自己母亲。

    宋修容脸色难看的要命。

    “公主在进宫不久，便被宋嫔绑走！”碧娘跪在地上，直接喊出来，“宋嫔为防泄密，囚禁奴婢，奴婢逃跑不能，被殴打至此，直到今晨方才趁其不备逃了出来！”

    “陛下！娘娘！”碧娘几欲泣血，“公主殿下生死不知！还请快快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