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乘小轿,一个陪嫁丫鬟,梁相宜就这么抬进侯府,嫁给了陆桐生。
从侯府西侧角门进入时,门槛依然高,前面抬轿的小厮猛一使劲儿,后头坐着的相宜慌忙抓紧轿沿,才不至跌坐下去失了颜面。
冬月疾风乍起,帘幔随风无力掀起一角,瞥眼间是肃穆端方的侯府角门,光秃秃的,没有一丝披红挂绿。
偶尔路过的行人对悄然无息抬进侯府的小轿丝毫不感兴趣,个个加紧脚步匆匆路过,生怕和这侯府沾染上半点儿瓜葛。
不怪路人嫌弃,这忠义侯府看似权势滔天,侯爷是皇上依仗的肱骨之臣,世子陆桐生也曾在户部任侍郎,手握实权,但这世子爷前不久牵扯进一件贪腐案中,身份那般尊贵的他竟也被投进了大理寺受审,前两日才将将被放出来。
此刻,侯府上下诸人皆一心盼着望京城百姓万莫再记起这曾风光无限的侯府,自然便不会因一商贾之女进门为妾而费心布置。
进府后,小轿晃晃悠悠行了盏茶时间才终于停下来。
“宜娘子,下轿吧。”
轿外响起直爽清脆的仆妇声,随后,一只厚实肥嫩的手伸了进来。
梁相宜搭上那仆妇的手缓缓下轿,入眼间,是一端方大气的内宅正厅,门前掩映着古槐青竹,飞檐青瓦斜插其中,更显素朴稳重。
“宜娘子,这边请。”
不等细看,仆妇已搀上她的胳膊,边说话边将她带到了西侧最末的那间厢房前。
“宜娘子您先暂居于此,过几日,世子爷应会再做安排。”仆妇的声音谦逊却不卑躬。
相宜笑着轻点下头,端直身子瞥了眼身后,看到丫鬟乐棠紧紧跟着,这才抬步进了门脸不大的厢房。
等仆妇安置好一切退下,空旷的房间立时一片静悄悄。
相宜和乐棠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先开口,两人不约而同的开始打量起整个房间。
屋内陈设只一紫檀方桌并几把方凳,静穆沉闷,一如这座厅院。
不过,总归是侯府,一侧长案上错落有致的摆着小鼎、玉壶春瓶和一翠色盆景奇石,给这间屋子添上了一丝人气儿。
“姑娘,外间无人了,赶紧起来活络下身子。”
乐棠憋了一路,此刻听到屋外没了一丝声音,于是赶紧出声提醒。
相宜“嗯”了声,站起身来略展了展身子,一双眼睛忍不住看向了窗外景色。
乐棠看她家姑娘这般好奇,于是竹筒倒豆子把这一路来看到的侯府景致统统说了个遍,最后还做了颇犀利的总结。
“姑娘,这侯府大、威严、气势足,奇花异草开的满院,甚是雅致,就是吧……”
“如何?”相宜扭脸看过去,一张脸上满是好奇。
乐棠上前拉住她的手,声音低上几分,“就是没想象中奢华,我还以为能见识到人家说的白玉铺地、黄金穹顶的富丽堂皇呢!”
相宜“噗嗤”一下笑出声,抬手拍了拍她,“你又把人家说的浑话当了真,我那父亲也不过开了几间绸缎铺子,无半点权势,何曾见过勋贵之家是何模样,更别说梁家那群婆子丫鬟,亏你还信她们的胡话。”
乐棠毫不在意,扭身研究起偏案上的那只玉瓶,口中仍不忘辩解几句。
“是大小姐说的,我确实笨,她嘴里的话真真是一个字都不能信。只是,这忠义侯府除了院中花草有些颜色,房中摆设嘛…委实沉闷简陋了些。”
相宜移步到微开的窗前看向外面,心中不以为意。
她进这侯府不过是一无名无分的侍妾,怎配得上好的屋子和摆设。再说,梁家不也是草草把她送来,连身上这件喜服都是梁家下人前几日临时上街买来的。
连生她养她的梁家都没把她这个梁家三姑娘当回事,人侯府自不会着意一个商贾家庶女。
相宜有自知之明,能进侯府,让她和乐棠一日三餐混口饱饭、攒几个小钱便心满意足。
至于其他,她不奢求。
想到饱饭,相宜不由摸了摸微瘪的肚子。梁家大娘子昨晚专门叮嘱喜婆不能给她饭吃,说是为了穿上喜服显身段。
哼!在梁家就没吃过几顿饱饭,连最后出嫁的日子,竟也是饿着肚皮!
当然,陪她一起长大的乐棠自然未能幸免,跟着她没少挨饿受冻。
乐棠研究完那几个品相不凡的摆件儿后,也想起了一直饿着的肚子,转头将主意打上了桌上摆的几盘干果。
“姑娘,红枣、花生、桂圆,瓜子,咱俩把这些吃完,应该管饱。”
相宜及时摁住乐棠伸向干果的手,“不可,再等等。”
虽然填饱肚子是她和乐棠最最重要的事情,但这毕竟是头一日刚进侯府,要想以后在这宅院活的顺当些,凡事还要谨慎稳当些,给自己攒点脸面,往后才好行事。
乐棠恋恋不舍的收回双眼睛和那只手,百无聊赖的重新打量起房间中的每一个物件。
日落西沉,寒日里稀薄的光亮消弭散去,整个屋子幽暗昏黄。
相宜看着乐棠饿的跺着脚满屋子转悠,终是狠下了心,“乐棠,干果,来吃。”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原本她同意嫁进来就是为了和乐棠能填饱肚子,如果进府第一日就要饿肚子,那她干嘛还要赔上自己进这倒霉的侯府?
乐棠犹豫着正要询问,相宜已拿起颗大枣迅速堵住了她的嘴,于是不再顾忌,两人并排坐下放开吃了起来。
等每盘干果只剩薄薄一层底时,两人犹豫数次,终不舍的收回了手。
乐棠摸摸自己半饱的肚子,出口的话都带着不甘,“侯府无人接亲也就算了,怎地入府这么久竟没一人进来过问下,好歹也给送口饭啊!”
相宜望着黑沉沉的房门外,轻悠悠的吐了句,“总该来掌盏灯的。”
掌灯,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于是,无人问津数个时辰后,乐棠踌躇满志的踏出了房门。
依着来时的记忆,她摸出院子,直往正院的方向去,不信找不到一个仆妇下人。
走过穿堂,沿游廊直进府中花苑,沿曲折回转的青石小径一路绕树穿花,终于在不远的偏僻角落里看见了灯光。
上前细看,是正院的下人房,门半掩着,几个丫鬟正围坐着吃饭说话。
“听周妈妈说今日进府的梁家娘子,面善、说话带着三分笑,应该好个好相与的主儿。”
“刚进门,可不得见人三分笑?且看以后吧。”
还没走到跟前儿,乐棠已听到屋内的议论声,于是放慢了脚步,屋内几人浑然不觉,依旧说的热火朝天。
“就她那出身,再怎样也翻不出水花。况且,咱侯府夫人是迫不得已才选了她进门,不然也不会上半个月刚定下此事,今日赶在世子爷才放出来便纳了她进门,这般仓促,她定难成气候。”
“是啊,只可惜了咱世子爷,原先这望京城多少高门贵女哭着求着、不计身份也想嫁进来,谁知如今碰见那般倒霉事,污没了世子爷,反倒便宜了那商贾庶女。”
乐棠直听得两眼两耳呼呼冒火,抿嘴咬牙正要上前理论,却听一个柔亮女声响起。
“梁家三姑娘进了门就是主子,咱们莫要论人是非。再说,我听夫人房里的嬷嬷说,宜娘子生的好生标致,性子也绵和温婉,以后不论咱们哪一个拨到她身边侍候,必不会受罪难过。”
又一个声音附和,“我也听说,当初夫人看上这梁家三姑娘,就是念她长得清隽毓秀,身段好,性子易拿捏,适合纳进府给世子爷尽快开枝散叶。还有她身边那个陪嫁丫头,听说也是个顶耐看的小美人。”
门外的乐棠撇撇嘴,能看出我家姑娘的好,还算你们识货。
她提了衣角,正待上前敲门问好,不防身后传来一清亮干脆的男声,立时打断了屋内说话。
“妄议主子,你们几时学的这般大胆?”
乐棠回身,看到一俊秀高挺的男子大步走来,临近了才发现他脸庞仍带着几分稚嫩,应与她大不了几岁。
那年轻男子瞥了眼乐棠,绕过她进屋厉声训斥几句,又一一吩咐了事情后才转身出来,立到她面前。
“姑娘是?”
“奴婢乐棠,是今日进府的宜娘子身边的侍奉丫鬟。”
年轻男子点点头,“在下易木,分管侯府些微事宜。今日事多,还未及到宜娘子跟前儿问候,不知姑娘此刻出来是有何事?”
乐棠看刚才架势,已知眼前这人在侯府定有几分分量,于是赶紧说了掌灯之事。
易木眉头微皱着听完,随后的话不疾不徐,很是温和周到。
“还请宜娘子和姑娘见谅,这几日府中诸事繁杂,周妈妈担着前庭后院的大小差事,许是忙忘了。这样,我即可安排掌灯,还有宜娘子屋内其他一众事宜。”
说完,他转身欲走,被乐棠急急叫住。
“那个……易大人。”
易木回身低头,清亮的眸子没有丝毫不耐烦,“姑娘以后直接唤我易木即可,可还有他事?”
乐棠因他的和善而长了几分胆,“我家姑娘已一日未进餐,能否安排些饭食啊?”
易木点头给了她一个安定的眼神,“姑娘小心请回,诸项事宜,易木片刻后即送到。”
没遇刁难,这般轻松的就把事儿办妥,当下的乐棠登时冲他甜甜一笑,“谢谢易木大人。”
就在乐棠喜滋滋往回走的路上,却不知厢房这边她家姑娘此刻正遭遇无妄之灾。
相宜一人坐在黑漆漆的房间,不过片刻便觉通体生寒,背上透骨的凉意浸的她赶紧起身,围着房间来回使劲儿踱步。
走了好一阵儿,还不见乐棠回来,她不禁起了担心:这才初进府,人生地不熟,自己让乐棠贸然外出,若真出了岔子,她该如何救乐棠回来?
焦急的她再也待不住,出了房门直往院外走,刚跨过垂花门,便听到迎面传来清晰的谈话声。
“那个杨开泰在大理寺,暂无需担心。只是百薇姑娘,得尽快找到并安全带回府。”
这声音低醇清润,却似染了冬日寒风,带着几分冷厉。
“回世子爷,属下已探知百薇姑娘三日前离了虞城,只是行踪甚是隐秘,现下落不明。目前我已加派人手,过几日应有消息传来。”
声音随风入耳,相宜赶紧回身朝厢房那边一路小跑。
就在她即将摸到房门的那一刻,身后一凌厉掌风劈来,下一刻她颈窝处剧痛难当,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何人?为何出现在这院中?”厉声质问的是刚才汇报的那个属下。
相宜疼的整个人缩成一团,牙齿上下直打架,含糊半天也没整出一句完整话来。
“拖下去,严审!”
这一句,相宜听出来了,是那个世子爷的声音。
冬日冷夜,她疼的额头渗出一层细密汗珠,伸手去拽眼前绣着金丝银线的羽锦衣角,“我…是…梁相宜,不是…歹人,世子……”
“姑娘!”
三人身后传来乐棠惊诧的悲声,只是她人还没赶到相宜身边,便被那个属下双手擒住半跪在地上。
乐棠满眼飙泪,嘴里滔滔不绝,“这是今日进府的梁家宜娘子,你们怎可这般对她?”
陆桐生阴沉的脸猛的一愣,这才想起清晨出门时母亲的叮嘱,“今儿个早点回来,梁家姑娘稍后进府。”
他是真把这茬儿给忘了。
“乔良,松了吧。”
那属下登时放开乐棠,下一刻她人便冲去了相宜身边,抖着手将她扶坐起来。
夜色沉沉,冬日的寒气伴着弥散的潮气,相宜抬眼,却看不清寒雾缭绕中的侯府世子爷是何模样。
“乔良,找大夫给她瞧下。”话音落,羽锦衣角随风翻飞,朝院外翩然而去。
乔良应声后弯腰蹲下,“望宜娘子恕罪,刚那一掌未着全力,片刻疼痛后便无大碍。不过,属下会照世子吩咐请大夫来为您诊治。”
他是真不知道有姨娘子进府这事儿啊!
相宜满头冷汗,摆着手说不出话来,倒是一旁的乐棠气的含了两包泪,语气咄咄。
“你有解释的功夫,倒不如赶紧把大夫请来!”
乔良讶异的看了她一眼,飞快点头,然后翻身冲出了院落。
这边刚把相宜扶进厢房,门外就传来易木的声音,“小人易木,来给宜娘子送烛台等一应事物。”
后面跟着的,是今日到梁家接亲的周妈妈,“宜娘子,奴妇周氏来给您送晚饭。”
相宜撑起身子坐正,“二位请进。”
易木和周妈妈前后脚进了屋子,行礼后便轻手轻脚布置起来,将日常生活的一应物品添置妥当,易木当即告辞离开。
倒是周妈妈给相宜碗中夹了几筷菜后,温和笑着开了口,“宜娘子,奴妇今日因府中他事繁杂而对您这边略有疏待,心中真是万分疚责,还望您惩戒训斥。”
人都开口承认错误并主动要求责罚了,相宜第一日进府,自不会傻到上赶着去算这芝麻绿豆的小账,所以笑着说了话。
“周妈妈哪里话,侯府中琐事诸多,我这儿没那么要紧,以后相宜在这府中很多事还要多多请教周妈妈。”
周妈妈丰嫩的脸上堆起的褶子愈发多了,“宜娘子真是折煞奴妇,您是主子,有事吩咐一声,奴妇怎配得上请教二字?”
相宜虽不喜也不擅长这种一来二往的客套,可还是耐着性子和周妈妈相互恭维推辞了几个来回。
等她终于吃下几口饭菜,周妈妈这才道出了她留下的真正目的。
“宜娘子头一日进府,按说得个几日缓和适应,可您应该也看到了,咱世子爷院里没什么人,冷冷清清的,要不今儿晚上您到世子跟前儿伺候?”
相宜夹菜的筷子猛地一顿,好不容易捻起的一块儿肉骤然掉回了盘中。
侯府再气势威武,也断没有家中仆妇敢调令主子姨娘的道理,周妈妈这话呀,定是那侯府主母,也就是陆桐生母亲的命令。
相宜心中了然,深知这关早晚要过,既然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不如现在平静接受、坦然面对,还能留个乖顺的美名,以后好在府内过活。
她点点头,“此话有理,稍后我便过去伺候。”
周妈妈脸上笑开了花儿,“好好好!宜娘子,以后有事您只管吩咐,仆妇无敢不从。”
她这差事办的好,以后在这侯府深院,又可以进益一步了。
等房内剩下相宜和乐棠这对从小相依为命长大的主仆俩,乐棠再次表达了自己的担忧,“真的要去啊?”
相宜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忘了咱俩前几日说好的,咱们乖巧听话些,侯府才能容下你我,等以后不愁吃穿攒够银钱,咱们再想办法干干净净的离了这侯府。”
“可我方才瞅那世子爷,冷面冷心的,怕是……”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乖顺些总不会有错。再说,你对我没信心?”相宜佯装生气的叉了腰。
“不是~”乐棠挽上了与她情同姐妹的主子胳膊,口中满是心疼,“这才刚进府,你就被他伤了,要是再进去伺候几日,指不定受什么磋磨呢!”
相宜摇了下两人交叠的手,“今日是误会,不能以偏概全。咱们在梁家时,我那几个刻薄刁钻的兄弟姐妹那般折磨咱们都能熬过来,何况这勋贵世家,规矩礼数周全的很,怎会受磋磨?”
就在主仆二人互相宽慰的时候,屋外再次响起易木的声音,“宜娘子,大夫请来了。”
大夫听完相宜描述,又远远隔着珠帘瞥了一眼,便表示无大碍,开了瓶药膏,让乐棠帮着揉搓几日便可消肿止痛。
乐棠感谢的送大夫出来,这才发现易木仍候在不远处的紫荆树下,招呼小厮送大夫出府后,易木回身轻声嘱咐。
“乐棠姑娘,以后宜娘子和您有事的话,可出院绕过晚栖亭左转厢房第一间,就可随时找到在下。世子喜欢清净,院里没其他使唤下人,找我吩咐即可。”
乐棠来这府中将将不过一日时间,眼前这人便给了她最大善意并有求必应,所以心生感激,连连点头答谢。
等她回了厢房,这才发现相宜已重新整理好妆发,显然已做好去世子房中伺候的准备。
相宜淡定自若的和她交待了两句,然后暗暗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杆就义般来到了院中正房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