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沉寂,大劫不渐。
黑夜之中,仅有星宿天节高挂,此刻迸发出夺目血光,与天地之间横尸遍野的景象遥相呼应。
女子一身素白道袍悬于黄泉尽头,额间一点雪似白玉,她无悲无喜持剑回望天地。
“天节,北方玄天虚宿主星,主肃杀之象,万物枯落。”老者沧桑的声音透过万载天地缓缓传来,“途儿,你已被仇恨蒙蔽了道心,别再执迷不悟了……”
“执迷不悟?”祁途冷笑一声,她手中求仁剑仍滴落着血迹,“是你们逼我赴死‘赐’长生!”
“是你们斩我仙骨毁我仙途逼我堕魔!”
寻空道人一声叹息,恍若隔世。
当年祁途一心证道,自幼断情,跟随寻空道人修剑悟道数千载,以手中剑、心中道护三界太平。
直至道心大成,她身怀凌霄志,勘破玄机获长生气运。
修道者皆知,勘破玄机所获气运,乃是长生,得长生者与天地同寿,天不绝,而人不亡,此乃机缘,非修道可为之。
可当她立于玄机楼前,却被三界众人群起而攻之。
自祁途勘破那日,帝君、人皇与魔尊以护三界万世太平之名,屈膝请她赴死“赐”长生。
她未允。
启料仙界帝君竟下旨,命四大神将斩她仙骨断她仙途,她在诸神池中奄奄一息。
她如何不恨?
还未等她再劈出一剑,忽又有一道声响破空。
“长生子,入虚妄,天地空,浩劫至。”
“一剑破空,满怀凌霄志,汝于玄机楼中勘透千年岁月,万载气运皆在汝身,汝却弃道忘却红尘,孤入虚妄,铸就长生之躯,以致大劫不渐。”
男子立于天地,面有神官仙姿,紫金色光芒自他身后与天节血光碰撞,虽是身影踏空而来,却无一丝生机。
“祁途,汝可知罪。”
祁途抬眸回望,仍旧面无悲喜:“敢问北方之主玄天君,我何罪之有。”
“汝自凌霄境台时便已知晓,赐长生护万生,是汝之天命。”
玄天身后紫金色光芒渐弱,织金长袍无风自动,他容颜端肃,不怒自威,“汝怀三界气运,却负三界气运,谋私铸长生之躯,此为一罪。”
“汝应天道而生,却违天道,毁道入魔屠戮生灵,以致天地浩劫,此为二罪。”
“汝若甘愿交出长生气运复生灵,孤可以自身万年功德全汝道身。”
“玄天君想要的究竟是复生灵,还是呈天道毁天地!”血光转瞬之间淹没天地,祁途一剑直指天节!
她化去冰霜,满目愤然:“天道定自然万物,若我有罪,天道自会降下天罚,而我此刻立于天地之间毫发无损,究竟是天道认我有罪,还是玄天君你披着天道所命的君道认我有罪!”
“以天地浩劫逼我赴死赐长生,因我不允斩我仙骨毁我仙途,此非道,非人道,更非天道!”
“我!无罪!”
玄天面露悲戚,看了眼素白衣裙面容昳丽的祁途,他闭上双眸,双手合十:“三界生灵涂炭,天罚早已降下,汝既这般执迷不悟,孤便谨遵帝君之命。”
随着他缓缓而出的几句话,原先黑暗的天地竟骤然间发白,祁途握着剑的右手禁不住发颤。
“屠魔以慰生灵。”
“祁途。”
玄天再度睁眼,眸中闪烁着紫金色光芒,他轻唤一声祁途,若初次为她指点迷津之时,“剑要握稳了,心中之道方才坚定。”
道,究竟何为道?
她也曾心中有道。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②
可当她勘破玄机,身怀长生气运之后,三界却不似她从前所见。
修道者不正,世间不公,三界不平。
她所求道究竟是为了何?
“祁途。”
又是一声祁途。
祁途握紧了手中的剑,空中万千紫金色光束自天厅落下,似囚笼牢牢缚住她,迅速蚕食着她的灵魂。
“我。”她忍着灵魂被吞噬的剧痛,双眸猩红抬首仰望空中的男子。
“无罪!”
天地悠悠,空中二十八星宿依次亮起,迸发出夺目绚丽的紫金色光芒。
在玄天君震惊的双眸之中,祁途忽地勾起个阴冷决然的笑。
玄天暗道不妙,他眸色一冷,以身携剑掠向祁途。
“天道在上!”
一瞬间,万道雷劫落下,倾盆血雨吞噬着天地。
玄天满目怔然,周身紫金色光芒如同琉璃盏顷刻间碎去,云霄之上数万天兵皆如尘埃湮灭。
“今日吾以自身气运为祭,以求仁剑为引,只求一丝往生契机!”
干涸的黄泉再度汇聚,新生草木生机盎然,素白衣裙的女子面色苍白。
她眸光坚定。
“长生不复新生,请天道复我往生!”
看着天地异象与玄天怔然的神色,祁途轻笑一声,缓缓闭上双眼,她已不记得自己屠戮了多少生灵。
“若得幸往生,我定要做这天下的掌棋者!”
再无力抹去唇边血迹,体内气运被抽空,道身尽碎,求仁剑寸断。
素白衣裙裹着的身躯坠入黄泉之中。
万古岁月,玄黄轮转。
只宇宙永恒。
上穷碧落下黄泉,杳杳重明,神泽归位。
冬日幽寂,大雪顺着凛冽寒风吹进窗户。
丹田被抽空的虚弱感仍压在心头,祁途坐在炭火盆旁蹙了蹙眉心。
她本是云中城世家之首祁家的少主,出生之时引来天地异象,金凤鸣彻天地,红鸾血染云霞,北方之主玄天君奉帝君之命,领二十四仙官下界亲赐她仙骨,名“神泽子”,以期神灵庇佑恩泽万世。
此后随大乘之能寻空道人修仙悟道数载,她也不负三界所期,仅五百年修至大乘期,继承神泽正统,于中州玄机楼勘破千年岁月,获长生气运。
如今……往生后,祁途父母遭仇家杀害,她又先天断脉自幼病弱,体内无一丝灵气流转,只能跟着兄长祁废颠沛流离,一路逃亡至齐云宗山门下,幸得齐云宗山长赏识,祁废得以进入外门修炼,祁途也在此处安定了下来。
“途儿,途儿!哥哥回来了!”
听着少年急切的步伐,祁途叹了口气,她屠戮生灵万古独行,早已忘了岁月,如今复往生,倒是多了个比她年长两岁的兄长。
“途儿。”
她抬眸望去,日光昏昏,门外大雪纷纷,廊下少年一身天晴道袍,身量颀长,束起的长发尚沾着未化的雪花。
炼气十层,双十年华能到这一步,祁废也算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了,比之云中城和中州的世家子也不遑多让。
“你身子这般弱,冬日里怎还开着窗。”祁废微皱着眉几步间走至她身前。
手中忽地一阵温热,兔绒覆着的暖炉带着股莲花清香,“多谢……”
一句兄长终是出不了口。
“我向山长告了几日假,明日天气好,我带你去买些新衣裳吧。”
祁途垂眸看着蹲在她身前勾着笑的少年,莹亮双眸纯粹无暇,正如他的道心,所以即使天资不高,但受赤诚道心的加持,祁废丝毫不逊于齐云宗内门弟子们。
“好。”
虽回了一声好,她心中却无波澜,纵使修的不是无情道,但独行万古之中,情之一字于她早已抹灭,何况她往生前自幼便绝了情爱。
祁废笑了一声,他起身从袖中拿出荷包掂了掂,面上得意将荷包放在祁途手上,“前些日子走运,遇到了两株百年生的冰灵仙藤,卖了好些钱,到时候再给你买些首饰,等日后哥哥更加努力赚钱,为你买颗筑基丹,吃了后你身体或许能好点,说不定还能和我一样,一起修仙。”
凡人若无神官赐仙骨,想要顺利洗净体内杂质,从炼气十三层破入筑基,便须一颗用四种药草所炼而成的筑基丹。
“筑基丹,很贵吗?”
祁废闻言愣了一瞬,莫名生出些愧意,“没事途儿,哥哥以后可以挣好多好多钱,给你买好多筑基丹。”
瞧着他的面色,祁途心中知晓他会错了意,她点点头不发一言,往生前她有神官所赐仙骨,有云中城世家之首祁家为她提供数不尽的天材地宝,她从未想过对于寻常人来说,一颗筑基丹会这般难得。
“饿了吧,哥哥去给你拿些吃的来。”
大雪仍未停,雪花与寒风碰撞发出声响。
“小心!”
几息之间,雪花骤停,仿佛时空凝滞,定在空中。
温热的血液一涌而出,祁途指尖动了动,她怔然地望着挡在身前的祁废。
莲花清香不在,只留鲜血腥气。
“祁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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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横渠四句》张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