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天色渐晚,幽谷间雨雾垂幔,已看不清山色。

    空云子两个时辰前收走了碗碟后便没了动静,清云子也没再露面,道观一切如常。我也不急,便点上灯,和以夙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滂沱雨幕淋透了整个下午,单是撑着伞在院里走两步,都会湿了衣摆,何况以夙今日还穿了一身白,我本想在道观里四处看看,他却打着哈欠,怎么也不肯赏脸陪同。

    以夙讨厌下雨,我也不那么勤快,便一同闲坐着喝茶,待天黑尽,妖道也没有动手的迹象,这才不得不开始思考今夜如何就寝的问题。

    以夙不忘玩笑道:“等了一天还不动手,不会真让我说中了罢,他们想让你在这儿住一夜,沾沾你的邪气?”

    神仙身娇体弱受不得累,不如我皮糙,不过干坐一下午,以夙就乏得眼皮都快抬不起来,我还算精神,便劝道:“你若累了,便先躺下歇息吧。”

    以夙可能是真累了,点了点头,也没和我客气,一边往床榻去,一边懒懒地褪去外袍,但走到榻侧却愣住了。

    我道:“怎了?”

    他顿了好久,在榻上摸了一番,才往一旁让了让,干笑道:“妖道做戏也忒不认真,这床只有李婆家半个炕宽,被子也只有一床,我若睡了,二哥就挤不下了。”

    我心下紧了紧,李婆家的炕还算宽敞,和他挤挤也就罢了,可若只有半个炕的大小,多半要将以夙搂在怀中才能睡得下了……不知这是不是也是倾风算好的。

    以夙一副坦然的模样,我自然也不能露出窘态,便道:“无碍,你睡你的,我守夜。”

    以夙慢条斯理地在榻边坐下:“便是守夜,也不能硬撑一宿,二哥若不愿和我挤,那就轮流守夜,我睡完了你睡,或者……”他笑了笑,往房上一指道:“二哥睡房梁?”

    我抬头一看,房梁与屋顶之间的距离很宽,便立刻跃上房梁察看,这木料确实足够结实,除了灰尘落得厚了些,梁身窄了些,也没什么不行的。

    我轻轻跳下来:“也行,分开睡就不打扰你休息了,也不必轮流守夜了。”

    以夙微笑道:“二哥吃得下苦,还总是这么体贴,真让人生气啊。”语气稀松平常,但又颇有所指。

    我正思索他话中含义,他已翻身上榻,被子一盖,只留给了我一个背影。我看着他的背影,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没觉得不对,一时百思不得其解。

    他这是神仙当久了,让我在天上地下伺候惯了,也想学我搞奉献,开始憧憬苦日子了么?

    ……唉,那你倒是主动把床让给我睡啊。

    我灰溜溜地冒出这么一个念头,却又立刻灰溜溜地打消了。

    算了,回天庭之后,要是倾风给玉帝的折子里都是我目无尊卑、不顾长幼,竟让上神纡尊降贵来迁就我,那我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我施个仙术,房梁焕然如新,确认以夙睡着后,我便熄了灯,翻身一跃上了房梁,倚着怀中的刀,打算小憩片刻。

    听着窗外的雨声,我也渐渐有了倦意,不消一会便睡去了。

    大抵房梁不是睡觉的地方,多少有些不舒服,朦朦胧胧间,我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也是连绵细雨,但天色清明,大片竹林撞入眼帘,葱茏掩映,青翠欲滴。

    看起来有点像,以夙的眼睛。

    林间有一小院,围着一圈还没人高的篱笆,小茅屋的房檐下站着一女子,静静凝望着院落一角,那里开着几簇紫菀花,正在雨中盈盈摇曳,看着明净动人。

    她身穿莹白绸衫,簇蝶藕荷罗裙,长发半垂,头侧绾着灵巧的发髻,上缀一颗润泽的玉铃铛,气质娴静温和,像是大户人家的千金。

    若单是这么一幅景象,倒也能算个颇有意境的美梦,但为什么,这么一温柔的姑娘,会长了一张我的脸?

    她赏花赏得正出神,忽然有人轻叩门扉,她眼神有一瞬欣喜,却很快变为疑惑,篱笆外的那个人,她并不认识。她要等的人还没有回来。

    那人穿着天水碧色的长衫,似乎在雨里走了很久,发丝都湿漉漉地贴在了脸上。他长得很好看,有一双苍翠的眼眸,带着歉意温柔地笑着,却难掩眼神里的悲伤。

    是以夙。

    以夙淋着雨,难得有些可怜的模样,向茅屋下的巽夕道:“在下冒昧了,偶然途径此处,不想天降大雨,不知姑娘可否让在下避避雨?”

    她低着头,看起来很为难地嗫嚅道:“这位公子,实在对不起……他不在,我不可以让你进来。”

    以夙眸光微动,牵了牵嘴角道:“你夫君?”

    她点了点头:“……嗯。”

    他默了片刻,再次开口时,仍执着地唤她为姑娘:“不瞒姑娘,在下本是今科试子,无奈不第,只得将行李全当了换些回乡的盘缠,如今连把伞也买不起,万请姑娘行个方便。”

    她眼里忽然有了光,轻声问:“你是从京城来的?”

    以夙颔首,她踟蹰少许,还是走上前去将门打开道:“对不起,他不在,我不能让你进屋子里,只能委屈你在屋檐下避一避雨了。”

    “多谢。”

    他来到屋檐下,眼睫还凝着雨珠,随着眨眼像泪水一样滑落,她这才发觉他冻得脸色苍白,嘴唇发青,急忙去屋里取了手巾,又到厨房给他暖了一碗热汤。

    以夙道:“劳烦姑娘了。”

    忙了半晌,他们俩隔着段距离,一齐站在屋檐下看雨,不知看了多久,她才问道:“京城近来可还太平?”

    “还算太平,只是……敬国公府不大安宁,在寻那位失踪的郡主,已有好几个月了。”

    她没有接话,只是微微点头,两人又陷入沉默。以夙看到她发髻上点缀的玉铃铛,笑着问道:“这铃铛很衬姑娘,是他送给你的?”

    她愣了一瞬,用手摸了摸玉铃铛,羞怯着再次点点头。

    以夙收回目光,神情有些许落寞,盯着手里的碗看了良久,然后将碗轻轻放下,朝外望去道:“雨势见小,在下还急着赶路,便不叨扰姑娘了。”

    不等她回话,他便走进雨里,她在屋檐下望着他的身影,关切道:“多谢公子方才告知,还请路上慢些。”

    以夙脚步一顿,在雨幕中回首,深深地望着她,虽然在笑,眼神却藏着几分悲凉,喃喃道:“你不必如此的……”

    她看着他,有些担忧,有些不解。

    他临走前,从怀中取出一物,挂在了大门旁的篱笆上,道:“此物赠与姑娘,可保平安,多谢姑娘收留,还望今后有缘能够再会。”

    他望着她的目光,既有不忍,也有难舍。

    他走后,她走到门口,取下挂在篱笆上的那枚姻缘结,凝望片刻,用拇指轻柔地抚了抚。

    我在梦里看着这一切,很想皱一皱眉头。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再睁眼时,屋外仍是一片黑暗,唯有雨声作响。我醒得很不爽快,几乎像是被赶出来的,梦中看到以夙那样的眼神,心里不免郁结,便跳下房梁,轻手轻脚地倒了杯茶喝。

    我侧过头看,以夙似乎还在睡,可雨夜根本见不到月光,我又怕点灯会晃醒他,便用仙术捏了几星萤光绕在我身旁。我走上前,坐到了床边,他这会平躺着,仍然安静地阖着眼。

    他若是此刻睁开眼,应该会一边眯着眼笑,一边打趣我道:“二哥半夜不睡觉,竟来偷看我,也太居心不良了~”

    我轻轻道:“灵君,你醒着么?”

    我听见自己声音喑哑,等了少许,他没有回应。我缓缓蜷起手指,试探着轻触他的侧脸,他轻缓地呼吸着,什么都不知道。

    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我从未见过他那副神情,不禁低声道:“以夙……你为什么难过?”

    这个我毫无印象的梦,到底是所谓的预知梦,还是——

    我双目一凛,两道幽魂从勾魂钻出,倏然穿墙向外扑去,窗边的影子顿时破碎,如烟消散,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九音九月飘游回来,围绕在我身边,对视一眼,冲我摇了摇头。

    窗外没人?这怎么可能?

    我一挥手,她俩便钻回勾魂,我瞬移至屋外,漆黑的夜里只有濛濛细雨声,并无异样。我又跃上屋顶,道观后的山林幽暗,被一片雾色遮掩。

    我敛目细听,那片林子里隐约有什么动静,给屋子画道仙障后,我瞬身到林边的一棵雪松上,黑暗中似乎有人影在动,难道是刚才逃掉的那个人?

    我视线紧锁,握住鸿运,在适应夜色后,那道人影逐渐清晰了起来,他走了两步,正好暴露在针叶之外,身穿浅湖云锦衫,头发利落束起,举手投足有几分华贵之气,竟有些眼熟。

    他浑身有些潮湿,不像是刚来的,此时正站在几丛紫菀花当中,望着脚下的什么东西。我微微皱眉,想看得再清楚些,那人忽然侧了侧身,一张俊俏的面容映入眼帘。

    我握着刀的手舒然一松。

    他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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