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梦里是坠星谷的夜晚,我站在巨大的山门下,望见一轮银月,和那个慵懒地立在屋脊上的身影,他的衣摆随寒风翻涌,脸上的龙王面具在微笑,静静注视这一切,好似恶鬼。

    月光里,视野所及绽开绚丽的冰花,尸横遍野的校场不断有躯体爬起,面容几乎被邪祟啃食殆尽,他们爆发出凄厉的尖叫,一个接一个地向我扑过来。

    身后的少年正要冲上去,我一道铃音甩去,定住他身,嘴里恶狠狠道:“别乱动!”

    那是几百年都没再响起过的铃铛声。

    坠星谷的人应是再无活口了,如今冲我来撕咬的,都是已被邪祟附身的尸首,我再唤铃音,骚动的邪祟便受我驱使,开始互相残杀,从那些人嘴巴里挣扎钻出,伸出黢黑尖锐的指甲,掐着他们的脖颈直至不再动弹。

    那个少年冲我大喊:“你在做什么!快住手!”

    夜空开始飘雪,此前下过的雪积了薄薄一层,被这群尸首踩得乱七八糟,这会新雪又将他们覆盖了起来。

    我很不喜欢雪。

    对我来说,下雪预示着错乱和不详。

    就从这一夜开始。

    那些倒下的人,面色青紫五官溃烂,有的脑袋甚至都被啃掉了半边,死状甚是惨烈,显然遭了中邪的反噬,但眼下被雪一盖,却如陷入沉睡一般,变得正常了许多,就像是刻意做给我看的一样。

    我心头忍不住跳了一下,瞪向屋脊上的那个人,正欲开口,身后突然传来凶狠的嘶吼,一只漏网的邪祟正要扑向那名少年。

    我从后腰抽出夺命,手腕却突然被扯了一把,竟是两道细长的冰锁缠住了我,我回头一看,屋脊上那人正牵着冰锁另一头,像牵着两条蜿蜒的蛇,看戏看得津津有味。

    我一咬牙,一脚勾住少年腰上的佩刀,猛地翻身,将他踹出老远。那是把埋鞘环首刀,刀光映着我杀红的双眼,一刀砍断冰锁,一刀削掉那只邪祟的脑袋,鲜血喷涌,躯体倒下。

    雪越下越大,寒风裹挟着腥气,最后的邪祟也被斩杀,坠星谷陷入一片死寂。

    月亮下的那个人已经不见,只剩少年瞠目结舌地颤抖着,他不停地道:“为什么不住手,为什么要杀人!她是来求救的,你为什么要杀了她!”

    我看了一眼被我砍掉脑袋的人,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她睁着圆圆的眼,头颅在雪地里滚了老远,沾满白雪,拖了一地的猩红,在雪的映照下看起来极为妖艳。

    人首分离,肤色惨白,死状残忍却又正常,没有邪祟附身的痕迹,我把刀还给少年,他一把夺过,喊道:“你这个魔头!”

    我冷冷道:“被人施了幻术还看不出来,她早就死了,邪祟方才附了她的身,要不是我,你如今也和他们一样。”

    他却听不进去,口中骂道:“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你杀光了蒯氏的人,仙门不会放过你的!我们花氏也不会放过你的!你今天若不杀了我,他日定会让你后悔!!”

    我红着眼道:“闭嘴!”

    少年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血,发狠道:“我可不怕你!我早晚要把你这个祸乱世间的妖魔杀了!为这些惨死的人报仇!!”

    我掀被而起:“闭嘴!!”

    喘了两声,发现以夙举着沾饱墨的笔,正坐在我的榻边,愣了片刻,笑吟吟道:“哎呀,二哥怎么恰好这时醒了,我正想给你画个猫脸呢~不过,刚那声闭嘴,颇有当年凡间的风采,比你如今气盛了不少。”

    这是在损我如今面瘫吗……

    我哑声道:“你怎么来了?”

    以夙将笔搁下,问道:“一大早想到你就来看看咯,昨日还问我有没有做梦,那你今日又做的什么梦啊?”

    我脑里还响着少年的骂声,我下了榻,走到角落的刀架前,摸了摸那把和梦里一模一样的埋鞘环首刀,道:“梦到你捡到我的铃铛,说要用它为祸世间,口出狂言,毫不听劝。”

    以夙沉默了一会,悠然道:“若哪日你要拉我一起造反天庭,用你那铃铛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怕不好寻。”

    我有些头疼,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觉得我要造反啊。

    这时,房外传来檀桑的声音道:“灵君,阿夕还没起来,怎么可以随便进去呢?”

    以夙心虚地捏着扇子,默默地敲了敲肩头,好像在等我发话,我看着他,不知怎的心情愉快起来,朝房外道:“师父,不碍事的,他喜欢便让他待着罢。”

    檀桑在外面叹口气,道:“罢了罢了,你就惯着他好了。”

    以夙心满意足,明面上却假惺惺道:“就知道二哥最贴心了,可惜我无以为报,不如今日我便陪着二哥去染红线吧。”

    我也不戳破他,便应了。

    以夙今日闲得慌,我便陪他吃了半晌茶,本想拿副棋来给他解解闷,他却说什么都不要,只道昨日的花生好吃,我无奈端来一盘,想对他说要吃就自己剥,但这句话也只是在脑子里绕了几个弯,我没怎么纠结,最终还是坐下来给他剥了花生。

    一晃半日过去,眼看将要黄昏,以夙兴致勃勃地随我去姻缘树,此时云海正托着霞光蒸腾,天河仿佛熊熊燃烧,金黄衬着橘红,美不胜收,正是染红线的好时候。

    我挽起袖子,把分好的丝线依次浸入夕霞,云气水润,丝线大多会被打湿,上了色的先搭在姻缘树上晾着,待干了便再染一次,天河边的仙风都是从广寒宫吹来的,待这些姻缘线被吹干,呈正红色的才能收进篮子里。

    我一言不发地干活,以夙挽着篮子,接我递过来的红线,后来干脆贴着我坐下,把篮子放在脚边,拔了根草玩儿,玩腻了又抽了几根红线,开始编姻缘结。

    说起来,我学会的唯一一个姻缘结就是以夙教的,檀桑总是夸他比自己编得好,可惜他本人并不爱做手工。

    姻缘线全都染完,只等晾干,我百无聊赖,也抽几根红线跟着编结,编到一半,旁边的人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把姻缘结丢到草地上。

    我捡起来一看,起头编得工整,到了中间就开始走样,最后歪七扭八草草收尾,像是被牛啃过一遭,送人都嫌磕碜,彰显它主人此刻的心情。

    我用手摩挲两下,这是他教给我的纹样,虽然编得不好,但在细节处能看到是用了心的,我喃喃道:“夙心结……许久不编,生疏了?”

    以夙手托腮,还是一副笑脸,嗯了一声道:“本来想编好送给二哥的,但是突然就忘记要怎么编了。”顿了顿,又道:“拆开当姻缘线又有失体面,还是丢掉罢,只可惜浪费你染好的线了。”

    我伸手在怀中的暗兜摸了摸,里面的东西既粗糙又扎手,抽出手来,小指上的仙缘线晃了晃。

    我神游半晌,脱口道:“既是送我的,丢不丢也该问我。”

    我拆下鸿运,把夙心结拴在刀柄上,以夙嘴角抽了抽道:“你想羞辱我大可以换个方法,这让别人看到了不得笑话死我。”

    姻缘结配钩刀,又俗又土,实在是难看到家了,但我觉得顺眼就行,淡淡道:“灵君也没送过我什么东西,难得一次,小仙需得珍藏。”

    以夙眉头一挑:“瞧二哥这话说的,不知道的以为我有多小气呢。”

    我斜他一眼,竟有点想笑,但想到我的脸硬挤出的笑容会有多诡异,就又不想笑了。

    我给编了一半的夙心结仔细收了尾,递给以夙道:“这是回礼,手虽没有灵君的灵巧,也是小仙的一番心意。”

    以夙一愣,嗤地笑了,挎着篮子起身,道:“本是编着玩儿的,如此郑重其事倒像个定情信物了,我才不要呢,等从下头回来了,我才能收得心安理得,现在还是算了吧。”

    勾了勾手,晾在姻缘树上的红线全飞进了篮子,以夙正要打道回府,我也一勾指头,一支赭红的洞箫赫然幻化在我手中,以夙一摸腰间,叫道:“我的红雾!”

    我本想系在他的洞箫上,却发现上面已经有了一枚姻缘结,也是个夙心结,歪歪扭扭的有些年头了,托起细看,手法杂乱笨拙,尽显暴躁。

    我知道这是哪儿来的了,不免有点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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