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女仙长说的确实不错,药宗人烟稀少,唯有的几个弟子还一副恹恹的模样,好像随时都准备好了卷铺盖走人了。
“小姑娘,你是新来的?”一个身着道袍的男子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钱袋子,左手还揪着一个小童的耳朵。
“师尊,你轻点,太丢脸了。”小童痛的面目狰狞,冲慕筝瑶挤眉弄眼,希望这个新人能有眼力见地拯救他一下。
“不是,我只是负责洒扫的杂役。”慕筝瑶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解释了。
“你还好意思让我轻点,钱呢?这个月又一点不剩了?还给我往里面塞石子滥竽充数。”
“师尊,我这也是事出有因。”小童嚅嗫了半天,也没解释出来。
男子一挥手,“小姑娘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慕筝瑶走远后,还能听到断断续续的狡辩声,“这不是顾师姐最近有苏醒的迹象,我就琢磨用灵石买点药给顾师姐送过去。”
“用得到咱们药宗献殷勤?咱们如今比剑宗那群抠门家伙还穷。”
“这不是得怪谮白仙人,他不给我们拨款啊,炼药烧钱不是肯定的嘛。”
“……”
男子叹了口气,“前掌门他,已是任意至今,以后这些话不要说了。”
药宗虽然每个人都有些衣衫褴褛但是建筑还是恢弘大气的,杂役院只有两三个人,还有一个老人在烧水做饭。
他们没有意外慕筝瑶的到来,老人和善地招呼她过来喝杯水。
“咱们这活最少了,其他宗多多少少要帮着修缮建筑,药宗太穷了根本出不起钱买材料。”
“药宗的几位仙长还是人很好的,体恤我们这些凡人,让我们生灶做饭,还在后山给我们开了块天地,解决温饱问题。”
如今修仙界的七大宗门已经有三大宗门,势力衰微掉出了论道堂的最低评选线以下,为首的攀云门也被后起势力压得孱弱了不少。
慕筝瑶蹲在老者旁边,问:“那我们有修仙问道的可能吗?”
老人用木棒拨弄着火堆里的杂草,笑呵呵地回复:“求仙又苦又累的,活个百年已是辛苦,如果为寻求长生之法的话,没有必要。”
“不是想长生。”
老者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饿了吧,饭快好了,一起吃一口吧。”
——
赵笙刚出关就碰到了谮白,他恍然有些认不出了,有些勉强地笑了笑:“怎么又多了那么多白发。”
谮白毫不在乎,抻了条发带粗略一绑,没意识到那几缕白发混在黑发里更是显眼了。
“北方的秘境开了,貌似是万年前渡劫飞升的大能留下的残影幻境,那片地方属于天机门坐镇,他们最后协商同意对其他门派开放了。可以擢选一些天资聪颖的弟子前去试炼,战利品也不必上交门派了。”
赵笙点头示意自己清楚了,“你怎么不让琼枝去干?”
谮白解释:“他这几日负责门令,还有。”
他罕见地停顿了一下,“顾昭昭貌似要苏醒了。”
“轩辕道人的女儿?”
五百年前,轩辕道人唯一的孩子突然从毫无灵力的废灵根觉醒,竟然是被襄州神女附身了。
虽同样是修仙界冉冉升起的明星,但万俟靖和安长宣从未有过交往,襄州神女算是他的前辈,她扬名立万之时,万俟靖刚刚拜入攀云门。
顾昭昭或者说襄州神女,以一己之力拯救了生灵涂炭的九州大地。
然而顾昭昭却永久长眠了。
轩辕道人悲恸欲绝,险些修炼走火入魔。
这也是横亘在谮白心头的一根刺。
“轩辕道人怎么说的?”赵笙询问谮白。
谮白只是摇头,“给琼文吧,他老是跟我闹说药宗穷困潦倒招收不到新弟子了。”
他手上幻化出一枚储物戒,赵笙用灵息一探,着实一惊,“私房钱?”
“不是,前些日子去了趟万龙窟。”
赵笙也和琼枝一样的说辞:“你好好修养几年吧,别再操劳了。”
“新掌门野心太大了,实力又不够,我只能用些自己的方法支撑他的宏图了。”
“好在他做的确实是对宗门有利的。”
谮白狼狈地笑了笑:“不利也没办法了,我也打不过他。”
——
慕筝瑶不会真的像老人说的那样真的偏安一隅,满足于这样平淡的生活。
她凭借着圆滑的社交技巧,迅速和药宗的弟子们打成一片。
“筝瑶,你过来看看,紫纹。”
慕筝瑶还没凑上去,就被一个弟子推开,是那日慕筝瑶遇见的小童。
“梅月师姐,怎么做到的,教教我呗。”
“起开,你拿着每月拨给的钱,少去喝几壶酒,就有钱买上乘药材了。”她不想理不思进取的弟子了,自顾自骄傲地说,“这个捐贡给门派,应该能拿不少贡献点。”
“对了,赵笙长老前些日子让我去送例药,筝瑶,你来。”
梅月从指尖摘下个戒指递给慕筝瑶,“你往上面打一丝灵力,就可以打开了,你是凡人,没有灵力,我给你输一点。”
慕筝瑶能感受到五脏六腑流过一阵细微的暖流,是至纯的灵力。
“还有这个上品成丹,你顺便给赵笙长老,麻烦你跑个腿了。”
小童不死心地凑上来:“梅月师姐,我帮你跑腿,你告诉我怎么办到的,她就是个杂役,说不准都不认路。”
梅月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师傅回来又得骂你了。”
她用琼文威胁了几句,小童果然不敢说什么了。
慕筝瑶确实不太认路,攀云门多是崇山峻岭,群山交错,哪怕有清晰的指示路牌,也很容易陷入“不识庐山真面目”的境地。
恰逢入门弟子大会刚刚结束,这会儿大部分人都规规矩矩地在学堂上理论知识。
“这位仙长,可以问一下问灵堂怎么走吗。”慕筝瑶抬头,锁定了树上窝着晒太阳的男人。
“前面的岔路口左拐,一直前行,便能看到主山了。”男人病殃殃地回复,最后还打了个哈欠。
“感谢。”慕筝瑶规矩道谢,抬腿便要离开。
“你是凡人?”
一双如白玉般洁净的手拨开斑驳的树叶,半张脸在树影间若隐若现,垂在肩侧的白发格外醒目,慕筝瑶身形顿住,轻轻“嗯”了一声。
“问灵堂在半山腰,你上不去。”他思索后继续说,“算了,我便送佛送到西,带你上去吧。”
谮白跳下树,慕筝瑶这才回头看清他的面容。
若说修仙之人的通病便是佯装修为高深,用浮于表面的伪装掩盖内心的自卑。
那么面前的人,不论是从外貌还是举止上都让人挑不出错,他的自信是刻在骨子里的,浑然天成。
见慕筝瑶的目光有些灼然,谮白摸了摸发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头发睡乱了,让你见笑了。”
“没有,多谢仙长愿意带路。”慕筝瑶客气回复,心里想的却是,什么时候我也能成为这样高山仰止的伟岸之人。
山脚下,慕筝瑶望着有些崎岖的山路,犯了难。
“抓紧我的衣服。”谮白说一半觉得不妥,“无妨,怕冒犯姑娘,这个传送石给你,我待会往里面注入灵力,你贴到石碑旁边的台子上就好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往后帮山门弟子跑腿,记得找他们收取报酬以及必不可少的传送石。凡人不比修仙之人,行路迅速,且山路崎岖,一个不慎,容易出事。”
他语气里罕见地没有对凡人的歧视。
眨眼间,慕筝瑶便到了山腰。
比起恢弘大气的各山主殿,问灵堂显得有些落魄了。
“奉药宗梅月仙子之命上交例药,以及紫纹上乘丹药。”慕筝瑶恭敬地递给守门的小童,他点头随后进门通报。
赵笙恰巧也刚从药宗回来,拿着储物戒指顿觉巧合,突然来了兴致,“门口的是谁?梅月吗?应该不是,她知道我今日去找琼文的啊。”
“回禀长老,是个面生的女子,貌似没有灵力。”
赵笙不像琼枝和谮白,喜欢披着假皮,他也不喜琼枝一把岁数非要伪装小孩体型,仿佛偏要跟他对着干,蓄了一把胡子,更显老了。
他摸了摸胡子,说:“叫进来吧,大概率是跑腿的,药宗那德行,死活抠不出一块灵石,还是照例给点跑腿费。”
“你是前些日子跟着主家来的侍仆?”赵笙问。
“是。”
“嗯,到了攀云门就好好干,高低不会短了你们吃穿用度,方乾,取几块下品灵石给这位姑娘。”
慕筝瑶突然出声,“我不要灵石,恳请仙长赏赐我个机会。”
赵笙略微一想便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他微微皱眉,“要想入攀云,势必要按规矩报名,哪怕找我也没有后门可走。何况你凭什么认为帮忙送个东西就能获得修仙的恩泽。”
“只是恳请长老给我个测试灵根的机会。”
赵笙摇头,“凡是有灵根者,无论天赋高低,十八岁前都会在体内生出灵气,你体内有微弱的灵气,但不是自己的。”
慕筝瑶猛然下跪,“恳请长老给个机会。”
“此事不可,你若执迷不悟,不若早些回主家,攀云门不适合你。”
“让她试试吧,不过是与我们而言平凡的事,何须纠结至此。”
赵笙回头,有些惊然,谮白褪去了幻形,如今用的是自己的身体。
他刚任掌门之时,曾因气势过于逼人,令人生畏,难以服众,特花一年,铸就第二个身体,这同时也是仙门长老必备的金蝉脱壳之法,只不过谮白不屑于用来逃跑或者掩人耳目。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谮白叹气,“琼枝迟迟没将门令之事办妥,我今日在山门口又看见跪了一排百姓,我打算亲自去看看,你帮我记一笔贡献点。”
“你还需要贡献点?”赵笙挑眉。
“不记也无妨,就是顺便督促你早日擢选完毕,天机门那边要求三日之内上交名单。”
赵笙冷笑,“摆的什么谱,若你是当掌门那些年,他们岂敢如此傲气。”
谮白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了些许松动:“本就是看实力说话的修仙界。”
“不必跪着了,抱歉,光顾着叙旧了,冷落了你。”
慕筝瑶感觉膝盖上多了一股力,轻轻地托着她站起身来。
“去大殿吗?”谮白转头问赵笙。
“不必,我这里有一块试验石。”
“哎,不过是顺便的事情,何至于为难一个普通人。”
赵笙拿出试验石后,冷着脸教育谮白:“你也是当过掌门的人了,不知道这种事凡是有一必定有二有三吗?宗门里上百口凡人,岂不成一个个帮他们测试?”
“这个比不上大殿的准确,但也应该够用了。”
慕筝瑶此时此刻却蓦然有些慌了。
母亲曾说,江家因为出逃有罪,终身不得擅自治疗筋脉的疾病,哪怕当年的瘴气已经不是无药可医了,她也没有治疗过。
慕筝瑶害怕,害怕自己也与修仙问道无缘,害怕自己将要用孱弱的身体、短暂的年华支撑母亲的夙愿活下去。
然而当试验石上泛出白紫色的光芒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不通晓含义的慕筝瑶只是觉得松了口气,赵笙和谮白倒是大吃一惊。
谮白面上不显,但赵笙已经变脸将试验石收回袖中。
谮白看赵笙能夹死苍蝇的眉头,突然笑了:“万事必有因果。”
“你是药宗的杂役吧,也算是天意吧。虽不是擅长修炼的灵根,但在他们药师的眼里确实千年难得一遇的珍宝。”
“敢问仙长是什么意思?”
赵笙皱着眉没等谮白回复,抢着说:“有当炉鼎的天赋。”
“钱无。”谮白呵斥赵笙。
“啊啊啊,谮白我掐死你,别叫我的仙名,太羞耻了!”
“你对药材这方面会格外敏感,只是白色的灵根,是四系混灵根,不适合修炼。恰巧你在药宗,此事告诉琼文,他会妥善安排你的。”谮白拍开张牙舞爪的赵笙。
慕筝瑶像是被人摁倒水里后,在窒息之际又被拽上来猛吸了一口空气,随后又被摁下去。
她却不敢露出失望,颤抖的双唇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那我能入攀云门吗?”
“抱歉,但这确实不合规矩,下次弟子大选是三年后,你可以按规矩报名。”
慕筝瑶突然感觉自己有些下贱,明明都说了万中无一的好灵根,为何还会失望,是因为天生不适合修炼,只能在炉鼎后面兢兢业业地烧丹药吗?
还是说自己眼高于顶,幻想过也有一鸣惊人,震撼九州的绝顶异色单灵根,就像襄州神女和谮白仙人一样。
谮白仙人?
慕筝瑶突然抬头,看到的是赵笙在眉目清冷的谮白旁边挥舞双拳的模样。
随后她就低头,原来那就是谮白。
她也想成为那样的人。
——
恰如谮白所言,回宗后,消息仿佛长了翅膀,每个人都知道了。
梅月凑上来,态度大变,从原来有距离的亲昵变得毫无边界地问候。
“筝瑶,这么大的事怎么藏着掖着,我一直都很想找个人给我试药。”
梅月知道,慕筝瑶进不了外门,更去不了内门,那么唯一的好归宿就是跟着她们当试药的工具。
梅月出身于钟鸣鼎胜的士族,平等相处的观念比较淡薄,不太能出于平等尊重地和慕筝瑶相处。
“停。”
一声严肃的呵斥,终止了其他跃跃欲试的弟子们。
慕筝瑶缓缓抽出双手,这才注意到前面站着一个贵气的男人,便是初来那天训斥小童的男人。
“早教你们别天天埋头炼药了,去学堂读点书,尊重别人都不会吗?”琼文和他同母异父的亲哥哥一样是个暴脾气。
梅月尴尬地笑笑,扛着炉子就跑。
“你若愿意帮他们试药,就做平等交易,他们付钱。若不愿意,仍然可以在杂役院过安稳的生活。”琼文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又对他的弟子们说“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你们想让人家帮你试药,就得出得起钱,一个个穷的叮当响,不如先努力赚钱吧。”
——
梅月也没想到被师父当头训斥了一顿,心情颇为抑郁地捣鼓草药,抬头看换了一身行头的慕筝瑶走过来。
慕筝瑶面容恬静,虽在仙女里容貌不算上乘,但也明媚动人。
“那个,对不起嘛,我说话鲁莽了。”她别别扭扭地道歉。
“我不在意,我可以帮仙子试药,但恳请仙子教我仙法。”
她说的是“我不在意”,不是“没关系”。
她好像对任何诋毁、谩骂、质疑、不敬,都看得轻飘飘的,但梅月能感受到她心里会默默记一笔仇。
“那个,不是我不帮你啊,我学的都是攀云门独家秘法,不传外人的。这个,你要是请教炼丹的技术,我还可以帮忙,这些都是我自己摸索出来的。”
慕筝瑶退一步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