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有人烟的七杀阁顶层,安静得像一座古墓。
咯吱一声门响,一个颀长的身影在月光下推门而入,金纹皮靴踩在积蓄薄灰的地面上,扬起一阵尘烟。
男人掩息咳嗽一声,左手一扬,似乎打开了某处机关,顷刻间,天顶中央光芒四射,一颗夜明珠坠在极处,眼前所有一览无遗。
七杀阁顶层的会事堂,陈设很是简朴。一张长桌,七张木椅,显然是长久无人打扫,全都灰尘扑扑。
轻叹一声,男人取下面具,英气逼人的脸在珠光下甚是夺目。
外面传来一声动响。
陶青怡看到顶层的光线,心里咯噔一下,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了。
她停在门口,珠光从缝隙中来,照在她如雪一般白皙的脸上,美眸微微睁大,推门的手收了回来。
“阁主!您回来了!”
屋内之人闻声回首,陶青怡持剑的手有些颤抖,直到对上那双熟悉的幽深的眼,她确信,那就是她一直等待的人。
陶青怡单膝跪下,“属下恭迎阁主归阁!”
她的声音当属空灵一派,此刻却带着几分坚定。
“嗯。”
听到回应,陶青怡微微抬眸,轻声问:“单主的东西拿到了?”
纪还野眼眸一闭,容颜难掩疲惫,拇指摩挲着腰间的令牌,声音低沉:“没有,我回来看看。”
这几个月发生了太多事。
陶青怡:“二阁主受伤,还在闭关修养。三阁主在淮阳城失去了联系,恐怕,已是落入贼人之手,四阁主至今还在外寻三阁主的下落。”
纪还野沉吸口气,眸中的暗色越发浓稠,“掌阁那边有何反应?”
“掌阁……派人传了信。”陶青怡声音越发小,“了结了药石单,他可以提供帮助。”
她的声音虽小,纪还野也一字不漏的听清了,是意料之中的判断,他懒得回应任何表情,走到长桌前方的主位前,弯腰在桌下取出了他要的东西。
陶青怡再抬头时,纪还野已在她身前,全身似乎都被月光勾勒出金身,居高临下并没有看她一眼。
“十天,我会把东西带回来。”
他推开门,从顶层一跃而下,融入了无边夜色。
栖梧门的戒备并不森严。
这是江湖上闻名遐迩的制毒禁地,谁知道哪根柱子,哪块石头上会不会沾满要命的毒药。
纪还野带上面具,并未从正门进入,而是翻过院墙进去的。
他早先探过路了,这里是孟绮吾的别院。
那魔头惯会试毒,硬来恐怕难成,只能出此下策,先到她屋内找找。
他自小体弱多病,险些药石无医,试药无数,也勉强称得上百毒不侵。一般的毒药对他不起作用。不过,翻找的是制毒狂魔的卧房,还是小心为上。
夜色正浓,隐约听得见屋内的轻鼾,纪还野吹完一整管十全大迷香等待了一刻钟才推门进去。
屋内还有迷香的余味,一点点也足够令人头晕目眩,麻倒十头牛不成问题。
往珠帘后的床榻看了眼,他随即将油灯燃起,只点一盏,照的房内昏昏暗暗的。
他解了夜行衣和身上的令牌,露出里面穿着的御毒软甲,将贴身存放的护身手套套上,开始翻找。
卧房内大大小小的橱柜都找过了,并无所获。只有珠帘后的床,还没找过。
他走进去,撩起纱幔,孟绮吾正睡得不省人事。
目光从枕边沿着床线扫视着,靠床的墙边有暗格。
纪还野单膝跪在床上,倾身靠前,拉不开,需要钥匙。他回头看了眼,最终放弃将孟绮吾弄醒逼问的打算,准备以蛮力将其打开。
月光穿过乌云透出一些来,照在纪还野穿着的银色软甲之上,勾勒得腰身紧致修长。
此刻,就这么明晃晃地横在她眼前,孟绮吾醒了一会儿,挣扎了一会,最终从心地伸手摸了一把。
哐当哐当的声音戛然而止。
身上人缓缓回头,孟绮吾摘了他面具,眼里并无半分惊讶,身子侧了侧,从枕下摸出一把钥匙,“喏。”
纪还野愣了一下,最终接过来。
孟绮吾靠床坐起来,深深一吸气,“十全大迷香,尚公子大手笔。”
纪还野打开了暗格,里面什么都没有。将钥匙还给她,“多谢。”
退后准备下床,忽然身子不能动弹,纪还野面不改色,“门主……你听我解释。”
孟绮吾摇摇头,“不用,我知道。”
“你知道?”
孟绮吾淡淡道:“昨日你看我的眼神有欲|望,但你应该知道,我对男人不感兴趣。”
纪还野:“嗯,我……”
后脖子上不知何时插上的三根银针被拔走,他身子瞬间恢复知觉,倒在床上泄出口气。
孟绮吾一个跨身坐在他小腹之上,屈指勾着他下巴,眯眼打量着这个过分好看的男人,浅浅勾唇道:“不过,试试?”
纪还野瞳孔一缩,“试试?”
她弯下腰,手往身后禁区探去……
“等等!”内心挣扎一番,纪还野咬咬牙,轻声道,“门主,我今夜唐突到此,其实是为了偷走您的一件东西……”
孟绮吾:“我知道,今夜过后也就不分你我了,不算偷。”
纪还野怔住。这大魔头不是不近男色吗,虽然现在看来也是一副无所欲求的模样,可怎么……
他的玉骨心经才破第八层,突破十重境界之前,必须保持童子之身。可不能让这大魔头误了他的修行,否则这么多年的付出都前功尽弃了。
制住乱摸的那只手,纪还野尽可能让自己显得弱势一些,“门主,我还没准备好。”
他的声音很冷,又似乎夹杂着几分隐忍,叫人听了心生怜悯。
孟绮吾很干脆的松开了手,“下一次试药,可不要童子身。”说完,躺在旁边睡下了。
她抬起一只脚将纪还野压回去,甩给他一个枕头,“睡吧。”
“……嗯。”
孟绮吾闭上眼睛,感受脚下压着的身子不再有任何动作,半晌后听到对方平静的呼吸声,她睁开眼,有些难以置信。
居然,睡着了?
她侧着身子,看到眼前的男人闭着双眸,扯了她被子的一角盖在小腹之上,双手平放于被上,呼吸匀长。
眼前景和梦中情景几乎融合,她看得有些痴。
从暗格里打开机关,一副用毒药淬炼的颜料所绘成的人像画自上而下平展开来,神仪明秀,朗目疏明,如画中仙。
像,实在像,简直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孟绮吾怎么也不会相信有人会和她随手所画的梦中人,如此神似。
这样一个男人,既不是尚戎之子,又查不到任何来历,难道真的是随她意念所生?
重新躺下去,孟绮吾全无睡意,看着身边的男人,平静的心脏砰砰跳了一下。
作为栖梧门第一位专试春|药的药侍,纪还野很快成为门中无人不知的存在。
加上他上任第一天早上便是从孟绮吾的卧房出来,小道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栖梧门。
周旬礼接连几日都在查找纪还野的身份,只得到一个可靠情报。
他不是罪臣之子,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收获。一个查不出来历的漂亮男人,按理说是存在许多潜在危险的。但是门主却要留下他。
这件事责任全在他。如果不是他从药人库里选出这个人来,就不会有现在的后顾之忧。
周旬礼心思沉重地走进毒室。
“门主,这是上官城主要审的人。”
孟绮吾还未开口,那身负镣铐、满脸伤痕的男人仰天大笑,声音极度嘶哑。
“淮阳城十大酷刑我都不惧,会惧怕你区区女娃!”男人面目狰狞地瞪着眼睛,“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会说!”
孟绮吾冰冷地扫视着眼前这个脏乱不堪的男人,神色不悲不喜,“叫人死很难,叫人生不如死,我有很多法子。你会求着我给你开口的机会。”
扭头对一旁捣药的纪还野招招手,“刚刚叫你做的药汁,把绿色的拿来。”
纪还野将药碗递上,那囚犯斜着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好像认得他似的,纪还野微微皱眉,
毒室内不留外人,所有的下人都自觉撤走了,包括周旬礼。
周旬礼走前对纪还野使了个眼色,纪还野前脚迈出去,又收回来,“门主,此人来者不善,我留下来也好护您周全。”
周旬礼一愣,正要说什么,孟绮吾对他挥挥手,周旬礼不情愿地低头退下了。
纪还野退到一旁。
看着孟绮吾手中那碗药汁,地上的囚犯冷冷发笑,“打死我我也不会喝你的东西。”
孟绮吾淡淡一笑,示意纪还野退远一些,再远一些,随后抬手将药汁倒在囚犯身前地面。
孟绮吾道:“内服的药多贵,对付你还用不上。”
一股奇异的香气从满地的绿色药汁中散发出来……那囚犯逐渐惨白了脸,不知遭受了什么痛苦,蜷曲在地上浑身颤抖,地面很快就被他的汗水濡湿一片。
孟绮吾一边观察他的反应,一边奋笔疾书,喃喃道:“的确是块硬骨头。”
远处纪还野并没有看向这边,孟绮吾盯着他的侧脸,眼底闪过一丝神采,喊到:“过来。”
等纪还野走近,她仰头示意,“张嘴。”
尽管疑惑,他还是没有过多犹豫,一粒药丸弹入口中随即融化。他看了孟绮吾一眼,她只是笑。
孟绮吾道:“去把那碗红色药汁拿来。”
红汁将绿色的地面盖住,四周的空气几乎凝固了。囚犯瞳孔睁大,眼神中透着绝望,嘴唇张了张,像岸上鱼一般艰难喘息着。
孟绮吾用下巴点了点,“听听他说了什么。”
纪还野俯下身子,保持一定距离,那犯人有一对漆黑的眼眸,眼底毫无光彩,瞪着他,嘶声呢喃,几不可闻的几个字。
“阁主,救我……”
纪还野骤然盯住他。
几乎是一瞬间,那死囚一跃而起将他脖颈锁住,纪还野踉跄一下,正欲反击,身上那双手又陡然一松,倒在汗泊之中,头顶几根银针。
孟绮吾阴沉地站起来,亲自取过黑色的药汁。
纪还野:“这是……”
孟绮吾:“药石无医,生不如死的东西。”缓缓倒入地面,“对于不听话的东西,我向来没什么耐心。”
囚犯被人抬下去,周旬礼候在门口。
“门主,这是上官城主方才的来信,上面请您尽快问出破尘的下落。”
“叫他别急。”孟绮吾沉声道,“七杀阁的人骨头硬,寻常手段撬不开他们的嘴。”
周旬礼:“是。”
破尘。
纪还野眉心一颤。
破尘果真落到了上官今闲手中,听着像是逃了出来……恐怕身负重伤。
刚刚那人到底是谁,怎么会认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