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醉得不轻的几位老总都被自家来人接走,倪尘觉得周边空气都清新了起来,如果不提挂在自己手臂上的男高中生的话。
十一月底的苏城,温度已经降到个位数,马路上的枫叶被风卷起,飘往不知名的地方。
倪尘觉得这北风吹走自己身上的温度比吹起一片枫叶还要简单,她一直没拉开小乐,也是有把他当人肉挡风屏障的用意。
“你怎么走?要给你打个车吗?”
局上开的那瓶酒,倪尘只喝了一口,剩下都进了小乐的肚子,她倒是劝过小乐别喝那么多,偏这小男生说自己平时喝不到这么贵的酒,硬是一杯一杯喝完了。
所幸他喝醉后没什么坏毛病,就是太黏人了些。
“嗯?哦...我...嗝...我有人接的,我室...室友来接我。”
张意被倪尘安排去买宵夜去了,顺便取一点现金,倪尘觉得两个人不说话有些奇怪,只好跟他聊起来。
“这都这么晚了,你室友还来接你,是你们两关系好还是单纯他人好?”
眼见小乐有往她怀里钻的趋势,倪尘赶紧扶住他,他便抱住倪尘一只胳膊。
别说,男高中生的体温真高,挺暖和的。
“他...我给他钱的,给钱的。”
“给多少?值得他这么冷的天专门来接你?”
“二...嗝...二十一次,打车费报销。”
“多少?二十?”倪尘惊讶了,换做是她,别说二十,给两万也不能让她在这么冷的天出门接人。
正说着,接他的人来了。
隔着两条马路,倪尘也一眼看见了从出租车上下来的男人。
无他,她站在这半天,也只见到过一辆出租车。来这的人非富即贵,都是开私家车的。
说着就来了一辆,哦,是她的车。
张意臂弯里搭着她的大衣,手里挎着包,小跑着向她而来。
此时正好风停了停,让倪尘有心思打量这个为二十块来接人的男人。
说是男人,是因为他比挂在自己胳膊上的某个家伙看起来高多了,目测有一米八。
来人拎着一个书包,带着一顶黑色棒球帽,看不清整张脸,但鼻骨和下颌线都很分明。外套看起来有些旧了,袖子短了一节,整个手腕都暴漏在冷风中。蓝白色的裤子,倪尘猜是校服裤,和小乐身上的校服外套一个配色。
走到近处时,倪尘才发现他是很白的,一身的少年气连这糟心的穿搭也掩盖不住。
年轻真好啊。
张意抢先他几步到了两人面前,第一时间想把倪尘的手臂解救出来,于是拽了一下小乐。
没拽动。
只好退而求其次先把大衣披在倪尘身上。
小乐被拽了一下拉倪尘拉的更紧了,嘴里还嘟囔着叫姐姐。
“姐姐,下次还点我好不好,好不好嘛?”
冷气被大衣挡掉一部分,倪尘也有心情哄小孩子了。
“小乐听话,跟你室友回去吧,早点休息。”
张意从自己包里拿出一沓现金,塞进小乐怀里,小乐见状立马松开了倪尘,当着几人的面狠狠亲了一口红色毛爷爷。
边上看完全程的少年终于找到机会把醒酒药塞进这个醉鬼口中。
“嗯?醒酒药?杜浔!我没醉!”
“不喝也行,晚上照顾你要两百。”
小乐乖乖咽了。
倪尘心想,原来他叫杜浔。
女人的目光丝毫不收敛,杜浔想装不知道也不行。
他偏过头问,“你也要?可以给你一粒。”
倪尘不需要醒酒药,却想逗他一下。
“给我?不收我钱吗?”
杜浔顿了一下,下巴点了点正在他包里找水的小乐,
“记在他账上。”
女人一副失望的样子,“那算了。”
杜浔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拉着还不是很清醒的室友走了。
他两一走,冷风又吹了过来,倪尘摸了摸胳膊,却发现几道清晰的手指印。
嗯...男高中生不仅体温高,一天天的力也没处使。
“看来下次不能找太黏人的。”
这句话顺着风飘进杜浔的耳朵里,他没有回头,不知道倪尘说这句话时脸上是什么表情。
是调笑?还是苦恼?
他关上出租车的车门时,女人正弯腰登上那辆价值不菲的车。
这家会所他不是第一次来,每次见到矗立在门口的那两根金碧辉煌的盘龙柱,他都忍不住为设计师的事业生涯感到担心。
但方才女人站在那,没有刻意摆着什么姿势,甚至手臂上还挂着个拖油瓶,也让他直观地感受到什么叫蓬荜生辉。
拖油瓶突然开了口,没有一丝醉意,“还看呢?人家都上车了。”
当着出租车司机的面,他忍住了没数钱,一抬头却看到自己这个冷淡室友看女人看的眼睛都不会转了。
感情他喜欢姐姐这款,怪不得拒了那么多小学妹的表白。
胡家乐觉得自己真相了。
“那上次高三那个学姐给你送水你怎么也拒绝了?”
杜浔:“......?”
杜浔不明白他又发什么疯,但不妨碍他开始算账。
“下车后你付款,来的时候打车费49,醒酒药一颗8块,加上20,一共77,微信支付宝现金都可以。”
男生随手抽了张一百给他。
“今天遇见个好哄的主,不用找了,剩下算给你的小费了。”
“支付宝到账——二十三元。”
胡家乐点开手机看到账户消息,正准备刺他几句。
“她好哄你就多骗点?”
杜浔的音色本就偏冷,如今夹着一丝恼怒,讽刺意味更重。
刚才还满脸喜气的人听见这话也黑了脸。
“你今天犯什么病?人家知道你是哪根葱啊,你就为她打抱不平?这种你情我愿的事轮得到你做判官?”
胡家乐骂着骂着缓过神了,
“我说你今天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带什么醒酒药呢,不会是给她准备的吧?从来没见你这么为谁说过话,她之前给过你什么恩情?”
按照杜浔和倪尘的身份,他两是绝对没什么相识的可能性的,胡家乐不过是根据杜浔平常的性子胡乱一猜,末了还要添一句,
“你这么精心准备,不也没送出去吗?最后还是进了我的肚子。”
“所以是你付钱。”
胡家乐正准备回嘴,却突然感觉到不对劲。
他居然没反驳前面的话。
一时之间各种猜想涌入这个19岁的高中生脑海里。
他侧过身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正在做数学题的室友。
司机的车速很快,路灯的晃影一道接一道闪过他膝上的试卷,少年手中的笔在空中轻轻比划,明显在做着心算。
胡家乐自己走的是青春可爱的路线,嘴也甜得很,上学这几年没少招女孩子喜欢,但收到的十封情书里有八封都是让他转交给杜浔的。
原先他不以为然的很,学生时代的女孩子们,总是对学习好的男生有仰慕滤镜,这很正常,反正他的金主也不会是这些小女生。
但在这个没什么光的空间里,他第一次认真打量一个同性的脸,饶是胡家乐自诩长相精致,也不得不承认杜浔是很帅的,和他是不一样的好看。
少年眉骨优越,鼻梁高挺,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阴影,前额的碎发被帽子压在眉毛上,整个人学生气重的很。
而且他还是个未成年!
胡家乐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但他了解杜浔,现在这么问别想从他嘴里知道一点消息,于是聪明地转移了话题。
“这张卷子什么时候要交?”
“明早。”
“噢噢,明早啊。什么!明早?回寝室借我抄抄!放心我不会全抄的!”
“五块。”
“行。”
苏城中学的保安是个快六十的爷爷,加上天冷,几乎不出保安室。
这可方便了两个逃学的男生,杜浔带着胡家乐,贴着保安室的墙,猫着腰从窗户底下进了学校。
胡家乐第一次见到杜浔这个出校方式时,很是震惊了一会,感觉杜浔身上正经好学生的滤镜碎成了八块,不过很快他就和杜浔狼狈为奸了,并且深感此法之好用。
两人回到宿舍时,刚好卡了寝室大楼的门禁,迎面撞见生活老师。
胡家乐校服穿得周正,一副乖巧的模样。
他自认很擅长哄女人,但屡次在生活老师这栽跟头,只好闭嘴让杜浔先开口。
杜浔面不改色,“抱歉老师,借食堂的灯光做题,忘了时间了。”
苏城中学高二高三的学生都是晚上十点半下晚自习,教学大楼十一点就会拉闸熄灯。食堂却是一直开到凌晨,方面工作人员准备明天的食材。故而有些晚自习作业没写完的学生,经常去食堂写作业。
这位周老师是杜浔班主任的妻子,经常听丈夫提起班上这个成绩好又勤奋的学生,所以对他很是宽容。
她在手上的点名单上找到杜浔的名字,在后面打上表示在寝的对勾。
“杜同学,老师知道你学习刻苦,但也要注意休息,赶紧回去吧,还有十分钟要熄灯了。”
“谢谢老师。”
“老师我是胡家乐,跟他一个寝室的。”男生眼巴巴盯着老师,但杜浔室友这个身份仿佛更触怒了面前的老师。
“胡家乐!又是你!你这学期是第几次晚归了?天天跟杜浔住在一个寝室,怎么不能学学人家?”
男生站着被训,余光瞥见杜浔头也不回地走了,暗暗谴责他不够意思。
作为生活老师,她也有关心学生心理健康的责任,故而没说出什么贬低的话,简单训了他几句便放他回去了。
胡家乐一只脚刚踏入403,寝室电闸就被拉了。
1床的室友王故知从床上探出个头,小声问,
“你今天又出去兼职了?杜浔是去接你的吧,你到底做的什么工作,真不能跟我们说说?”
陈宝信躺着没动,但也竖起了耳朵。
班里人一大半都知道胡家乐在学校外面做兼职,但没人知道具体是什么工作。
高中的生活本就枯燥,加上胡家乐一直藏藏掖掖的,逐渐越来越多人好奇。
有人注意到他经常和杜浔一起回来,猜测他是不是和杜浔一起做家教,然而做出这个猜测的人话出口就反应过来不对。
胡家乐的成绩,虽然不至于倒数,却也是年级的中下游。
愿意找高中生当家教老师的人家少之又少,杜浔这个年级第一就算了,胡家乐的成绩能给谁当老师?
有实在好奇的人私下里偷偷问过杜浔,但只得到一句无情的——
“明天有英语小测,你单词背完了吗?”
后来便没有人去他面前自找打击了。
兜里还揣着一堆现金的小男生摸黑走到自己桌前,拿上杜浔放他桌上的数学试卷,朝阳台走去。
“睡你的觉吧,我数学试卷还没写呢!”
苏城中学不允许学生熄灯后在寝室学习,以保证学生的睡眠充足,因此每晚都有老师巡夜,想补作业只能偷摸去阳台蹲着写。
阳台门关上后,寝室终于陷入了安静。
杜浔摩挲着口袋里那板缺了两粒的醒酒药,思考着怎么处理它。
其实胡家乐误打误撞猜到了真相,一定程度上来说,这板药确实是他给倪尘买的。
只不过原因没有胡家乐说的那么暧昧。
上个月他也是去那家会所接人,胡家乐给他发了个包厢号就没下文了,他只好进去寻人。
里面灯光昏暗,包厢号也排列混乱,杜浔转了一圈没找到,正打算找个服务生问路,却先被一位女士拉住了。
这位穿着打扮很商务的女士似乎是把他当成了服务生,叫他去帮忙买醒酒药。
她身上不见酒气,想来也是为别人买的。
看在一百块小费的份上,也正好那价值二十的室友发消息让他去门口等,杜浔果断接下了这笔外快。
回去交差时,那位女士等在大厅。
“一粒就行了,麻烦你了。”
没等杜浔说什么,她已经转身进了不知哪个包厢。
那板醒酒药便这样留在了他手里。
巧合的是,今晚再次遇见了那位女士,还有她的老板——真正喝了他买的药的人。
他本想把剩下的药还回去,但见到倪尘出手就是一万块的瞬间,他却犹豫了。
只有自己这种生活、交际都无比单一的人,才会把一个月前的小事记到现在。
或许人家早就忘了这回事,甚至倪尘压根不知道是他买的药。
如今这样巴巴地凑上去,倒像是存了心思讨赏一样。
但药已经在手上,于是他装模作样塞了一颗给装醉的室友,再回过头问女人。
倪尘拒绝了。
不仅拒绝了,还用那种逗小猫的语气。
少年的别扭劲一上头,导致这药还在他手里。
许是黑暗里的人会格外矛盾,这会他又想,自己问心无愧,管对方怎么看呢!
杜浔很少这样反复回想一件事。
他倒是听同学说起过很多回,类似于吵完架觉得自己发挥得不好,想穿越回去重新来一遍。
在他眼里,这种行为和“考完试才知道自己学习不扎实,想开卷再考一次”没什么分别。
可现在的他不睡觉又在干什么?
没多久,一板药被扔到下面的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
阳台门不隔音,外面奋笔疾书的胡家乐被吓了一跳,像被定住一般停了笔,竖起耳朵确认确认不是老师查寝的声音,复又继续埋头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