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驹

    唐唐假装看不到阿哲眼睛里的震惊,继续说:“你看,你一个外地人——不对,外地人都够不上,得算半个外国人——又没钱,又没爹妈,周家能看上你,是天大的福气噻。”

    周秋月附和说:“是呀,我们不在意那些,你人过来就行。”

    唐唐继续说道:“你做了上门女婿,只要帮周家种种地,看看店,就能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稳日子。这不比你跟着我在外面颠沛流离地讨生活强?”

    周秋月不住点头:“莫师母说得对。”

    “每年清明祭日,给你师父上坟,也不用千里迢迢赶回来。”

    “……”阿哲沉默许久,祭出莫展行的临终遗言,“师父说,要我孝敬你,保护你。”

    唐唐忽然敛起笑意,板着脸说:“你师父养你五年,你这么听他话;我也养了你五年,你怎么就不听我的?”

    阿哲郁闷至极:“我听的。”

    “既然听话,那你听好了。我是你师娘,那也算半个亲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认为周家嫂子这个主意挺好,过完年挑个好日子,你就和莲妹妹完婚吧。我也能蹭杯喜酒喝。”

    “师娘!”

    阿哲声音里有点恼,视线对上唐唐望着他的冷峻目光,那点恼恨就被强压下去了。

    对着唐唐的脸,他发不出火。

    “我不。”他只能梗着脖子表达出强烈的不愿意。

    “瓜娃子。”唐唐骂道,“这么好的机会不晓得珍惜。”

    周秋月有点尴尬,说:“阿哲,你是不是觉得倒插门丢脸?你放心,我们村里好几个上门女婿呢,阿莲她爹也是,现在不还是过得好好的。到时候我们待你,一定如同待亲生儿子。”

    阿哲犯了犟,就是不肯点头。

    唐唐最后问了一遍:“你想好了,真不愿意留在这当上门女婿?”

    阿哲没有丝毫犹豫地说:“不愿意。”

    唐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他这话是不是真心。良久,她笑了一声:“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站起来。”

    阿哲莫名其妙,但还是依照唐唐的命令站了起来。

    唐唐向周秋月笑道:“周家嫂子,你看看他这个头,够高吧?这身板,结实不结实?”

    周秋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颇为满意地点头。阿莲她爹近年来腿脚不好,干不了重活,阿哲要是能上门,就多了个壮劳力。

    唐唐缓缓说道:“他从十二岁跟着我到如今,虽然常常漂泊不定,我却也没有在衣食上短过他什么。你既然想讨他做上门女婿,那我自是要先跟你讲清楚,免得到时他进了你家门,才跟我说养他不起。”

    周秋月说:“莫师母,你放一百个心。不就是多添一副碗筷的事?有我们一口吃的,绝不会让阿哲饿了肚子。”

    唐唐笑了一下。那笑容意味不明,似乎有几分瞧不上。

    “光吃饱可不够。阿哲脑子不怎么灵光,隔两天就要吃一条鱼补脑。必须是活杀的江鱼、海鱼,不能是小河沟里的鱼。泥腥味太重的鱼,他一筷都不会吃。”

    听唐唐说他脑子不灵光,阿哲没法反驳。一篇《蜀道难》,唐唐教了他两年,愣是背不全,不是这里打个磕巴就是那里漏一句。

    周秋月说:“这应该问题不大,我们这里靠海,海鱼有的是,也不贵。”

    “除此之外,”唐唐说,“他每天要吃半斤羊肉,最好是六个月大没有膻气的小羊羔肉。寻常羊肉他也吃,只是吃完了出汗身上臭,阿莲妹妹不会喜欢的。”

    周秋月诧异道:“每天都要吃羊肉?我们过年才能吃上一次!”

    唐唐宽容地说:“没有羊肉,牛肉也可以。不过那个就更贵了。”

    周秋月理解不了,这个吃法,财主也要吃穷的,“吃饱了不就行了吗?非得天天吃肉?”

    唐唐微笑道:“顿顿吃年糕,可吃不出他这个体格。”

    她声音带笑,说出来的话却不轻不重地刺了周秋月一下。周秋月一时没言语,唐唐就继续说:“他身上流着半个番邦人的血,特别爱出汗,一出汗身上就容易臭,所以每天都要烧热水洗澡。这一年耗费下来的薪柴,你算算。”

    周秋月皱起眉,说:“一个大小伙子,用得着过得这么精细?”

    阿哲想说他并没有那么费柴,寒冬腊月他也坚持洗冷水澡。刚张开口,被唐唐一记警告的眼刀杀了过来。

    他马上闭了嘴。

    或许他真的不怎么灵光,唐唐说了这么多,他才刚意识到她是在帮他吓退周秋月。

    唐唐慢条斯理地说:“还有,他亲爹娘埋在了阿布纳草原,每年都要回去祭拜一趟。路不远,也就两千里吧,你们当长辈的,不得给点路费成全他的孝心?至于他师父这边三节的祭拜,相比起来花费几乎不值一提,我就不细算了。”

    周秋月很久没有言语,脸色很不好看。

    她男人终于抱了米酒坛子过来,动作僵硬地弯下腰,放在阿哲脚下。

    “照你这么说,我家还供不起他这尊大佛了?”

    周秋月既怀疑唐唐夸大其词,又恼恨自家被她话里话外地看低,说出来的话就不那么好听了。

    唐唐说:“我可不晓得佛不佛的。我只晓得想要马儿跑得快,就要舍得下草料。”她瞥了一眼周秋月的男人,说,“舍不得给草料,还一直让它干活,再好的马驹也养废了。”

    周秋月锐声道:“你说谁废了?”

    “我也不晓得噻。”唐唐瑟缩地抱紧暖手筒,软绵绵地说,“反正不会是我们阿哲。”

    她用最柔弱的语气说着最讨打的话,周秋月气得不行了,又不能直接对号入座地发火。关键时刻她男人还和稀泥,说:“大过年的,都别红脸。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周秋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别人奚落他,他居然一点脾气都没有。当年成亲的时候,哪里想到会变成如今这副窝囊样子?

    阿哲没有听出两个女人唇枪舌剑里的火药味,他只听到唐唐说“我们阿哲”。他美滋滋地提起酒坛子,就要打算付钱:“这个,还是六十文吗?”

    周秋月的男人说:“对……”

    话音还没落,周秋月抢在前头,说:“一百六十!”

    她男人和阿哲都看着她。

    “干嘛?”周秋月叉起腰,给自己临时涨价的行为壮声势,“过年过节的,涨一点怎么了?你不是有钱吗,天天要吃羊肉吗?”

    唐唐笑了:“我如今确实有几个臭钱。六十可以,一百六十也可以;但六十变成一百六,不可以。”她站起来,“阿哲,拿上你的帽子,我们走。”

    阿哲却岿然不动,说:“师娘,买吧。”

    周秋月漫天要价没让唐唐生气,阿哲上赶着当冤大头却让她气不打一处来。唐唐把眼睛一瞪,说:“你是不是连算数也不会?”

    阿哲挠了挠头,说:“师父喜欢这个。”

    那意思是千金难换师父喜欢。

    唐唐说:“要买你买。瓜兮兮的。”

    她和阿哲闯荡江湖谋生,钱财都收在她手里,一应衣食住行,也都由她支出。她以为阿哲没有钱就会放弃,没料到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碎银子,挑出一块合适的付了酒钱。

    周秋月轻轻松松额外进账一百文,得意非常,不住夸赞:“还是阿哲有孝心,你师父没有白疼你!你师父孤零零在地下,也只有指望你孝敬了。”

    唐唐闻言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阿哲熟练地用麻绳在坛口打好绺,提起酒坛,说:“师娘,走吧。”

    唐唐说:“走不动,腰疼得很。也不想骑马。”

    阿哲问:“那怎么办?”

    “你背我。”

    “哦。”

    阿哲无比熟练地在唐唐身前蹲下/身,把宽厚背脊展露给她。唐唐刚把一只胳膊搭上他的脖颈,他的手臂就顺势往后探,准确地隔着狐裘大氅兜住了她的小腿弯,接着阿哲就背着她稳稳地站了起来。

    他甚至只用了一只手臂就托住了她,另一只手上仍旧还提着酒坛子。

    不知道要背过多少次,才能有这样的默契。

    周秋月看得目瞪口呆,等他们俩走出了门,才回过神追了出去。

    门口拴着两匹马,阿哲正在单手把酒坛子绑到其中一匹马的马鞍后。那匹马上还挂着一条褡裢、一整条火腿、一条手臂长的鱼干、一只装在网兜里的活鸡,阿哲不断调整着绳子的长度,以便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能在马背上保持平衡。

    唐唐环抱着他的肩膀,暖手筒抄在阿哲的胸前,绒绒的皮毛正拂在他下巴上。

    就这一会儿,她都让阿哲背着,不愿意下地来。

    绝对有奸|情!

    周秋月头皮发麻,想到待会儿他们俩要这个样子穿过整个村子,招摇过市再上山,就无名火起。

    “莫师母!”她横眉怒目,对唐唐说,“我再喊你一声莫师母,是希望你能顾惜些莫大侠的名声!你这样……这样,别人看到了会怎么说?就算你不怕别人背后嚼你舌根,也不怕莫大侠的名声被你败坏了吗!?”

    “哦?居然还有这等好……”在阿哲看不到的后背上,唐唐粲然一笑,似乎听到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但声音却是沉痛万分。

    她把下巴搁在阿哲肩头,痛惜道:“还有这等好事之人。爱嚼舌根的,通通把他们舌根拔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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