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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门女婿

    腊月二十九,周家杂货铺。

    天连着阴了几天,北风呼啸不停,人冷得伸不出手。周秋月让男人去灶膛里盛一些木炭和灰,装在一个老旧的大铁锅里,搬到前半间店铺里取暖。

    男人踟蹰地去了。第一趟搬来了铁锅,第二趟拎了木炭,第三趟铲了一些草木灰,不够,又回去铲了一铁锹……跑了四趟才把火盆生了起来。

    周秋月一边抱怨男人干活墨迹,一边掰了两块今年新舂的年糕,仔细地埋进大铁锅的草木灰里。木炭星星点点缓慢地燃烧着,把埋在灰里的白胖年糕煨得散发出米食的焦香。

    周家男人搓搓被妻子唠叨得发麻的耳朵,把手掌心虚虚地笼在炭火上方,说:“这么冷的天,不会有人来了,早点打烊算了。”

    他们这个杂货铺开在村口,铺子很小,东西却很多,有针头线脑、蜡烛灯油,也有竹篮板凳、菜刀农具。平时生意还过得去,到了过年的时候,附近的乡民会结伴去二十里外的明州城里置办年货,城里什么都有,往周家的小杂货铺来的人就少了。

    周秋月说:“再等等,还有人没来呢。”

    “谁啊?”

    周秋月笑而不答,烤着火,忽然说起别的事:“阿莲过了年就十六岁了,也该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咱们就这一个女儿,你说,给她招个上门女婿好不好?”

    “好是好……”男人说,“可咱们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只有一亩水田和这个铺子。有哪家的好小伙愿意入赘呢?”

    周秋月神神秘秘地说:“我心里自然有了人选……”

    夫妻俩正对坐着烤火闲聊,忽然门帘顶上挂着的贝壳串珠发出一声碰撞的轻响——有人进来了。

    那人年纪正好,十七八岁的样子,四肢修长,身量高大,寻常不会碰到人头顶的贝壳串珠正撞在他眉心。他不在意地拿手拨开,毡帽下是一对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的深邃眼窝,和一双明显不属于中原人的绿色眸子。

    “哎哟。”周秋月站起来,又惊又喜地看着来人,“是阿哲吗?一年不见,你长这么高了!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阿哲腼腆地笑了一下,问:“周婶,米酒,还有吗?”

    “有,有有。难得你有孝心,每年都记着给你师父打酒,专给你留着呢。照旧要五斤重的一坛?”见阿哲点头,她给男人使了个眼色,说,“还不快去后屋搬酒?”

    她男人慢吞吞地去了,火盆边空出了一个位置。

    周秋月用火钳翻了翻铁锅里的灰烬,让炭火烧得更红了些,热情地招呼道:“阿哲,来,坐会儿烤烤火。”

    阿哲站在门口吸了吸鼻子,说:“好香。”

    “狗鼻子。”周秋月慈爱地笑道,把年糕从灰烬里扒了出来,“刚煨好的年糕。今年多添了一成糯米,你来尝尝,跟往年有什么不一样。”

    阿哲眼睛一亮,立即回身向外问道:“师娘,吃年糕吗?”

    周秋月看他那神情,无端想起幼时家里养过的一条大白狗。大白狗在外面玩,捡到一根树杈子都当成宝贝一样,雀跃地叼回家给主人看。

    年糕而已,还要献宝似地请示长辈吗?

    阿哲一面问着,一面打起帘子,让身后被他遮挡住的女子进入屋里。

    女子似乎十分怕冷,从头发丝到脚踝都裹在一件厚实的狐裘大氅里,脖颈漏风处严严实实地塞着一条灰色水貂皮围脖,只露出一张精致而苍白的脸。

    唐唐。

    周秋月只见过她两面,却听过许多关于她的传说。

    第一次见她,是盲侠莫展行带着她来店里打酒。莫大侠介绍说,这是他失散多年的妻子,大名唐善柔,是巴蜀人士。幸得上苍垂怜,他们夫妻二人今日得以重聚。

    她一看就不是干粗活的乡野女子,细皮嫩肉的,是个小美人。美人合该配英雄,只是这小美人似乎身子很虚,才刚刚入秋,就用上了暖手筒,抄着两个手,畏寒般地环抱在柳腰前。

    “巴蜀离这里很远吧。”周秋月边打酒边寒暄。

    唐善柔轻声细语地说:“是呢,三千多里地。”

    周秋月咋舌:“三千里!”她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几十里外的明州城,实在无法想象三千里路是个什么样的概念。

    莫展行侧过脸,一双眼睛早已经无法视物,却还是循着声音的方向,怜惜地对妻子道:“善柔,你受苦了。”

    莫展行是远近闻名的侠肝义胆之人,那时大家虽然对他突然冒出来的美貌小媳妇感到奇怪,但看在莫大侠的份上,多少对他的妻子保持了几分敬重。

    周秋月第二次见唐善柔,已是三个月后。莫大侠在除夕夜骤然病逝,附近乡民都去帮忙料理后事。

    谁能想到广结善缘的盲侠莫展行,家里却是一副清贫模样,身后只留下了黛山上的草屋三间、冬夏衣衫各两套、碎银几两,以及一个病恹恹的妻子,和一个还不能扛事的小徒弟。连搭灵棚的钱,都是乡亲们帮忙凑的。

    周秋月把店里剩下的纸钱元宝都搜罗起来送过去。

    十二岁的阿哲跪在师父灵前,有人来吊唁,就还礼答谢。他不善言辞,还礼就是邦邦给人家磕头,往往把人唬得不知所措。他也给周秋月磕头,周秋月忙拉住他,掏出帕子,心疼地擦拭他的额头:“傻孩子,怎么这么实心眼?头都磕破了。你师娘呢?”

    阿哲指了指吊幕后面。

    周秋月掀幕入内,见莫大侠已经穿上了寿衣,被装殓进了一口薄棺里。

    她犹记得莫展行介绍妻子时脸上那种失而复得的欣喜,转眼他却冷冰冰地躺进了棺材里。

    唐善柔披麻戴孝,头上簪着白色绢花,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棺中人的脸。她的眼睛是红肿的,眼底却一滴眼泪也无,似乎早就已经哭干了。

    周秋月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到这个新寡的女人,只能说:“莫师母,节哀。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保重好自己的身子,不要垮了。阿哲年纪小,很多事还要等着你拿主意。”

    唐善柔嘴角牵起,露出一丝隐约的笑意:“我会好好保重的。”

    她并未抬头,目光仍旧落在棺材里。那句话与其说是对周秋月的回复,不如说是对亡夫的温柔低语。

    周秋月忽然浑身感到一阵凉意,没敢多停留,匆匆告辞离开了灵堂。

    莫展行过世后,唐善柔就不在黛山长住了,锁了那三间草屋的门,带着阿哲外出谋生。

    但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却只多不少。

    有人说她是私奔来的,跟莫大侠根本没有拜过堂,聘为妻奔为妾,她就是个能随便发卖的小妾;有人说她克夫,莫大侠正当而立之年,虽眼盲却向来身强体健,但她来了以后没几个月,他却莫名病逝了;有人说她不安心守寡,一年到头就回黛山来一两次,却眼见得越来越阔绰,不知道在外面干什么见不得人的营生。

    村里做皮货生意的牛四,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有一次回来说在芜州城里碰到了唐善柔和阿哲。现在她混出名堂了,不少江湖名流和达官贵人都求着她卖药,一方千金。

    村里人问:“江湖郎中怎么能算混出名堂呢?”

    牛四说:“你以为她卖的是大力丸、跌打酒?人家卖毒药,让人神不知鬼不觉丢掉性命的药,让人发狂的药,还有男人吃了变太监的药。”

    “还有男人吃了变太监的药?谁会买?”村人总是对下三路的秘辛特别感兴趣。

    见多识广的牛四说:“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那些已经有了儿子的富家太太,管不住自家男人在外面沾花惹草,干脆——懂了吧。”

    “真的假的?牛四,别是你自己编的吧。”

    “千真万确。她生意好得很,现在江湖上都叫她 ‘唐唐’,大概 ‘善柔’两个字实在不衬她,喊不出口。”

    “噫——!损阴德啊,没想到她看着柔柔弱弱的,居然是这么恶毒的一个女人。莫大侠当初怎么会娶了她?”

    “早说了,小妾而已啦……”

    难听的闲话传多了,人们渐渐忘记了她的大名,只跟着外面的人一起叫她唐唐。

    ====

    唐唐进了室内,脱下兜帽,一头乌云般的发髻间仍旧簪着一支白色绢花,正如周秋月五年前在莫展行的灵前看到的一样。

    周秋月一愣,暗暗叹息了一回。能为亡夫戴孝五年,看来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女子。可见流言不可全信。

    她不由自主地对唐唐生出了一些同情之意。

    “莫师母。”周秋月唤道,“来,尝尝年糕。”

    唐唐柔和地笑道:“好呀。”

    火盆边空出来的是一把旧的竹椅,用得有些年头了,椅面少了一根竹片子,也没有及时补缀,一直凑合用着。阿哲看到了,摘下带着体温的毡帽,仔细地铺在椅子上,用手拍了拍,压平整了,才让唐唐过来坐:“师娘,你坐。”

    周秋月现在对阿哲越看越满意。小伙子不仅身强体壮,办事还很细心,不是光有蛮力的傻大个。

    周秋月脸上带着笑,问唐唐:“阿哲今年十七了吧?”

    唐唐抱着暖手筒,瞄了一眼蹲在边上拍打着年糕的少年,说:“对呢,过完年就十八岁了。”

    阿哲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场谈话的危险走向,他的注意力都在手里的年糕上。他拍打干净了年糕上的灰,摘掉焦黑的碎屑,小心地揪下一块冒着热气的年糕,递到唐唐嘴边。

    “师娘,你吃。”

    他知道唐唐怕冷,不愿意把手从暖手筒里伸出来接东西。

    唐唐略一低头,从他的指尖间衔走了年糕团。

    阿哲搓了搓手指尖,又揪了一块年糕,送进自己口中。舌尖舔舐到自己被唐唐的朱唇触碰过的手指,他忍不住傻气十足地笑了一下。

    周秋月看他们举止亲密,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

    但很快她就把自己的龌龊想法推翻——虽然不知道唐唐具体多大年纪,但至少也比阿哲大十岁,差不多一轮呢。而且阿哲最崇敬师父的,绝无可能跟师娘有苟且。

    只是阿哲有孝心,什么东西都要先孝敬师娘罢了。

    周秋月这么说服自己。

    “莫师母,我有个主意,想听听你的意思。”周秋月决定开门见山,说,“我只有一个女儿阿莲,十六岁,今年已经有三家来提亲了。但我跟她爹都没点头,心里还是舍不得独生女儿嫁出去。我的意思呢,阿哲这孩子要是愿意上门,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也算看着他长大的,一定不会亏待了他。”

    阿哲懵懂地问:“什么是上门?”

    周秋月抿着嘴笑:“上门就是嫁到我们家,给我们家做女婿。阿莲妹妹你还记得吗?给你做媳妇。”

    阿哲皱起眉。他五官浓烈,任何细微的表情写在脸上,都十分明显。

    “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没关系。女大十八变,她现在出落得可好看,跟小时候大不一样了……要不然,我把她从阁楼里叫下来,让你们见一见?”

    阿哲闷闷地说:“不用。”

    周秋月说:“哎呀,你害什么羞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的事。莫师母,你说对不对?”

    “阿哲,”唐唐悠悠开口道,“你留在这里,当上门女婿也不错。”

    阿哲蓦地转头盯住她。没吃完的半块年糕被他用力攥着,攥得变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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