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他的手心一直在发烫。

    温度其实并不灼人,只是过于强烈的存在感让他感觉很不自在——平日里,即便再深的伤口,也不如此刻的掌心那样令人在意;那种温度,好像是刻入骨髓、深入灵魂的,无害但无可摆脱,让人无所适从。

    他悄悄握拳,指尖紧紧抵住了手心,依稀觉得热流可以汇为一个文字的形状。

    ——元。

    脑海中描摹的文字形状愈发清晰,一幅幅记忆模糊的影像也渐次出现。

    那是一个空旷的庭院,布置简单得称得上是简陋,但摆放的桌椅茶壶睡具摆件都精致得不似凡物,任何细微的角落都纤尘不染,给人强烈的不真实感;印象中的庭院总是明媚的,即便夜晚也是清朗宜人的,回忆还尚未归位,庭院中带着纯粹的草木香气的轻风似乎已经迎面扑来,带来清晨时分清脆的鸟鸣。

    这样的安和,在他有限的记忆里非常少见,他甚至怀疑这段记忆是否是他曾经陷入的某一处幻境。他其实遇见过很多带来幻觉的奇异事件,约摸知道幻境要么是对糟污现实的掩饰,要么是对人心欲望的引诱:前者很容易有破绽,比如腐臭的气味往往难以遮盖;后者则根本对他没什么效果,他的欲望是空白的,根本无法成为他前行的阻碍。

    心中隐约感到真实,所以此刻更加迟疑,那个在他手心留下标记的人就在身后,他却有些不敢转身回头。

    “不瞒你说,很多人喜欢他的。”

    是这样吗?过去的他曾有那样一面吗?

    “啊……?谁?小哥?”吴邪的声音顿了顿,“嗯,是这样,至少我和胖子都很喜欢他。”

    言不由衷,胡说八道,但说到最后,心虚的语气中似乎又夹杂了些真实,让人把握不真切。

    “卧槽,莫挨老子,”胖子道,“……反正这种事我是不会承认的……”

    ……反正他也不是很想被喜欢。

    但终究忍不住回过头。

    一双亮澄澄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过来,心虚和真诚写了满脸。

    一双无奈的眼睛斜夹着看他,很快又错开视线,望天望地。

    还有一双淡漠却温柔的眼睛。

    那个表情很难言喻,她微微笑着,眼眸中却一丝笑意没有沾染——然而又何止没有笑意呢?同样也没有任何阴霾,一切喜怒哀乐七情六欲都看不见,像是万里晴空,沉静地容纳了天地万物,竟会让人感到一丝温柔。

    看到这样纤尘无染眼眸,他顿时觉得回忆中那样安和完美如幻境的地方也不是不能存在了——倘若世界上真的有仙人与仙境,或许就该是这般模样吧。

    他错开视线,继续在前方开道,心中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与模糊的期待。

    那一段崭新的记忆里,好像出现了一个与他所知的“张起灵”完全不同的他,没有生活在任何人的恐惧、疏远、尊敬中,他单纯又腼腆,坦诚又温柔。

    ……虽然会被惹恼得追着人揍,但是那完全是对方太欠了,又或者单纯玩闹性质的打斗。有问题吗?他完全没问题。

    这可不是他给自己找借口,逐渐连片的记忆中,即便是他们在打架,也隐约能感到一道温和而包容的视线,没有恐惧也没有责备,没有惶恐也没有祈求,尽管并没有看在眼中,也能感觉到她的表情应当是噙着笑意的。

    那简直像是另一段人生。

    不是在阴森的地下,没什么重重的危险,既没有毒物,也没有陷阱,记忆里尽是明媚风光。这段记忆让他意识到,原来他还可以成为这样一个人。

    ……原来他还可以拥有这样的生活。

    本来下斗是寻找过去的痕迹与记忆,这次他也依旧走在最前方披荆斩棘,但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明显感觉到,即便在这里再寻回任何记忆,他的期待也不在此处。

    对过去的追寻,忽然变得索然无味。

    他思绪不宁,习惯性地重复着探索的过程,不敢流露出任何异状。

    而带来这一切变化的人跟在他的身后,扫除他身边偶然失手导致的微不足道的危险,既让他潜意识地安心与依赖,又让他深觉不安,在难以言说的朦胧期待中惶然。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探完了斗,大脑开始无法自控地排斥成为复苏记忆中那个数十年如一日地在墓穴中度过的自己,迫切地想要回到那个庭院中,回忆起那里更多的细节。

    ——但他也不想放弃“张起灵”。

    假如有选择,让他可以过另一种生活……他心中的迟疑告诉他,他不想放弃张起灵与吴邪之间的约定。

    比起发丘指、麒麟纹身,乃至于一身本领这些身为张家人的铁证,情感上,维系着他与“张起灵”的,更多的竟然是一个与张家无关的陌生人。

    那些不认识的人压迫在他身上的责任与义务,曾经是指引他全部生活的烛火,让他不惜飞蛾扑火也要完成使命;但另一段截然不同的明媚记忆,就好像在他昏昏沉沉的记忆中开了一盏探照灯,让他忽然意识到,他愿意奋不顾身的对象,并非那些死气沉沉的东西,而是一些更晴朗、更温暖的东西。

    他一次次看向那个突兀出现的不速之客,心中一直在想,对她来说,他是谁呢?

    是张起灵吗?

    这个答案他并不满意,但又想不出一个他想要的答案,他毫无逻辑毫无道理地思考——不论从她嘴里说出的是“张起灵”又或者任何一个其他的名字,他都会失望的。

    会很难过,非常,非常难过。

    但是很快,他意识到她一次也没有喊过他的名字。

    他的心高高悬着,落不下来,不敢轻易向那一段幻境似的记忆伸出手,但又为“审判之日”的延迟而微微庆幸——他到底是谁呢?这样得不到解答的疑问第一次带来片刻的安逸。

    在她询问自己未来去向时,他很想说,想跟你一起走;终究没有说出口,下意识看向吴邪。

    吴邪回答说:“小哥现在暂时住我那儿。”

    成功规避了这个致命的问题,他稍稍松了口气。

    只听她又说:“总之我陪你回去一趟。”

    吴邪自觉回道:“……那就一起走吧。”

    他、吴邪、胖子,还有她,一起走。

    虽然是擅自补足甚至稍稍曲解了吴邪的话,但他感到有些高兴;察觉到她凝视的目光,又有点心虚;想仗着自己所向披靡的武力值直接拖着人走,也失败了。

    “……走吗?”

    他不得不停下脚步,低下头,自我感觉很有几分低声下气的诚恳味道。

    只听得她叹了口气,忽然拥抱了他:“欢迎回家。”

    那一刻,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位感。

    她的身高并不超过自己的肩膀,但当她拥抱了他,他感到自己仿佛才是那个坠落中被接住了的人似的,这样幸运地跌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周围分明还是荒郊野岭,甚至身后的地洞连接的就是一处惊险的墓穴,但仅仅一个拥抱,他好像就跨越了时空的距离,回到了记忆中的庭院。

    说不上来是心中的冲动,又或者某种肌肉记忆,他下意识回抱。

    她说:“以后要记得了,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他想,如果可以,他愿意一直记得这句话,直到永远。

    -

    张起灵和吴邪的重逢完全是意外。

    至少当吴邪看到他时,是发自内心感到惊讶的——毕竟十年之期未满,天下之大,他以为这十年都不可能再看到张起灵了。

    不过,当他发现自己再遇的,是一只失忆的张起灵,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甚至已经可以轻车熟路地安排陪同他一起寻找记忆了。

    复杂的局势所致,他没办法经常和张起灵保持联系,但就这样偶尔的相见与冒险,已经是难得的珍贵记忆。

    明明他都已经失去记忆,明明他就是一个常年见不到人影的失踪人口,可冥冥之中,他们就是在不断地再遇,在他人生的各个阶段,不断重逢——这难道不是命运吗?

    若是十年前的他,对人间聚散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从容。那时候的他,偶尔还会忧愁地想,也许某一天与张起灵的告别,就会是此生最后一次的见面了;到了现在,他依然珍惜自己与张起灵之间的这一段注定萍水相逢的缘分,不吝惜自己的善意体贴,但他的视野也逐渐宽阔而透彻——

    那些岁岁月月,让他,作为一个重要棋子也好,作为吴家掌权人也好,是陷入泥沼也好,踏上云端也好……总之,是让他与整个世界的联系愈发深刻起来。这种联系的不断加深,让他逐渐脱离原本的无知无畏,成长中变成一个,更加立体、活生生的人。

    他曾经把张起灵视作重要的同伴,无敌的守护神,暗中吐槽闷油瓶的同时,在更深的心底解说“闷油瓶的闷是闷骚的闷”;如今稍历风雨之后,他忽然拥有了截然不同的视界。那个与过去一般无二的小哥,唤醒了他过往许多回忆;时间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也没有在他的性格上留下痕迹,甚至没有在他的社交圈上留下痕迹……如果说他是个闷油瓶,那也必定不是沉甸甸的瓶子,而是画在纸面上,轻飘飘的,没有重量也没有体积的,纸片瓶。

    他身上那些,曾在自己眼中煜煜生辉的光彩,就好像是墓穴中精致的壁画的颜色,遇了空气,就骤然斑驳,只能在回忆里鲜妍如初。

    这时候,吴邪才突然发觉,他的小哥还在原地不停地打转,而他自身,已经快要走出曾经的岁月了。

    这时候,吴邪本应该怅然叹息,但他又不禁想到在滚轮玩具中不停奔跑的仓鼠,嘴角扬起小小的弧度,别样的亲密感悄然滋生,又带来些许苦涩的回味。他心中暗想这次一定不会再说漏嘴,给小哥把他踹进墙里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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