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

    香炉散出的雾气,袅袅送往,沈云裳打了个喷嚏,发觉这殿内的熏香古怪得很,闻得她脸红心跳,骨头快酥了半截,也不知道原主这个惯于情|事的酒囊饭袋,打什么不良场所弄来的香料,约摸是……

    沈云裳僵硬地转过头,脖颈间传出骨头咔擦的声音。

    香雾吹得鲛纱帐柔软涌动,艳艳海棠红帐面绘满各色春宫图,一面面活色生香,意乱情迷,仿佛跌入一场绮丽的梦中。

    大理寺丞齐澍平躺在大圆床上,双臂张开用红绳缚在床头,双腿拉开绑在床尾,被摆成个大字型,一副不省人事、任人宰割的柔弱模样。

    他的身上盖着朱红锦被,乌黑的长发遮住大半边脸庞,却仍能看见闭紧的一只眼睛,蝶翼般的睫毛往颊面覆上浓密的阴影,透露出一种易碎的美感。

    真正的美人就是不分性别的。

    沈云裳见到这副场景,一时心头触动,不禁咽了口水。

    算了算了,想想扶风郡主的结局,她浑身打起冷战,现在可不是沉迷于美色的时候。

    沈云裳静悄悄地滑上床,解开捆绑齐澍的红绳,他身上的药效还未完全散去,雪白的腕间浮现淡淡的红痕,嫣红的唇瓣微微张开,忍不住嘤咛两声,甚是好听。

    沈云裳心底咯噔一声,该不会就醒过来了吧。

    齐澍两弯墨眉蹙得紧紧的,像是被噩梦魇住了心神,他异常难受地侧过身,原本覆在面庞的青丝如瀑般倾泻而下,落在红艳艳的枕巾上,露出一张丰神俊朗的脸,眉似远山,肤如凝脂,唇若含丹,虽是紧闭双眸,但难掩绝色。

    果然,再华丽的词藻都描写不出真人十分之一的美。

    沈云裳双颊烫得不行,慌慌张张地转移视线,盯着自己的脚趾,生怕控制不住生出别的心思。

    她恍然想起什么,赶忙解开袍子检查一番,以她单身十八年的经验,确定自己没有行过房事后,又不由得望向床上那张美丽不可方物的脸。

    扶风郡主应该还没……没把齐澍怎么样吧……

    她颤抖着手指,把齐澍的衣襟稍稍拉开,瓷白如玉的肌肤包裹着精巧的骨骼框架,身体的每一处都是干干净净的,并未出现原文中所写的那些暧昧可怖的痕迹。

    好险!

    她沈云裳与齐澍昨晚什么事都没发生,两个人不过清清白白地在一张大床上躺了一晚!

    多半是她的身体昨晚穿到书里,导致原主的肉|体直接消失了,所以没来得及对齐澍做出禽兽不如的蠢事。

    沈云裳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又放回肚里,幸好没有玷污这个白切黑的狠角色,要不然自己五年之后就要去承恩殿前找头了。

    她面色难堪地站起身,顺便捡起抖落的被褥,盖在齐澍的身上。

    抱歉啊未来权倾朝野的齐相大大,本人母胎单身十八年,绝不是喜欢强抢良家妇男的女土匪,从今往后,一定将风光霁月、刚正不阿的齐相大大奉若神明,不敢静观更不敢亵玩,哪怕日后在独木桥上碰见你,我也立马跳河自行游走,离你要多远有多远,绝不惹你心烦。

    沈云裳给自己做完心理工作,接受这个人嫌狗厌的炮灰角色后,重新穿好衣服,朝向新人生迈开步子。

    殿门刚一打开,沈云裳就被强烈的光线逼得停住脚步,门口候着的绣儿一听动静,赶紧盖上食盒,屁颠颠地迎上来。

    “郡主你终于醒了,想必昨晚很有滋味吧。”

    沈云裳摸摸下巴,这丫头片子好像是在扶风郡主跟前侍奉的小宫娥,郡主的头号迷妹,平日里也没少帮郡主干些强抢良家妇男的勾当。

    她清清嗓子道:“你似乎对本郡主的夜生活很感兴趣啊。”

    绣儿还未发觉自家郡主已经换了个人,腆着脸问道:“郡主昨晚劳累,不如婢子遣人将这位郎君送回家中,再叫几位新人陪郡主泡个热水澡。”

    沈云裳眉心一跳,“你……你知道我房里这男的住什么地方?”

    绣儿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左不过是寻常人家的郎君,婢子稍作打听就能送回去。”

    沈云裳这下明白过来了,敢情这小宫娥不知道她家郡主强上未遂的人,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公务员啊!

    也对,要睡国家公务员这事说出去太荒唐了,即便是如绣儿这般的狗腿子,也不敢帮上司打大理寺丞的主意,扶风郡主压根也没有告诉旁人,她对齐澍起了歹心,是自己喊了几个不认识齐澍的小内侍,把齐澍悄悄抬进承恩殿的。

    沈云裳摇摇手,“不了,你现在去告诉那个任将军,就说我不去听讲了,下次一定。”

    绣儿素来知道她的脾性,不敢多嘴,只得走了。

    九重宫阙,巍峨入云,春日里的天空碧蓝如洗,流光映照在承恩殿三个大字上,仿佛漾着碎金般闪耀,沈云裳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无奈地叹息一声。

    得了,此事不宜惊动旁人,为了保住这颗头,她就送佛送到西,自己动手把齐澍再送回去吧。

    *

    扶风郡主这个人之所以如此胆大妄为,嚣张跋扈,无外乎她有个好爹,又恰好是这位好爹正妻留下的独女。

    她爹太子殿下沈天赐,当今圣上的皇长子,也是唯一的嫡子,自小养在帝后膝下,过着无忧无虑、备受宠爱的宫廷生活,到了七岁那年,皇后突遭重疾,卧病不起,皇帝心急如焚,决定采纳大臣的建议,册封皇后唯一所出为太子,为皇后冲喜,沈天赐由此成为本朝建国以来,以最小年纪获封太子的皇子。

    太子在东宫一天天长大,很快就长成了一位翩翩少年,到了该娶妻成家的时候,皇帝属意贺尚书家幼女为太子妃,皇后亦欣然赞许,贺尚书再三推拒不得,只好谢主隆恩,皇帝立即下旨,册封贺家小娘子为太子妃,择日入主东宫。

    沈天赐从小泡在父母的溺爱和宫人的奉承里,生性傲慢不逊,放荡不羁,像匹在大草原上狂奔的野马,而贺家小娘子久居深闺,性子和顺温婉,也不大爱说话,就像只呆在羊圈的乖巧小绵羊,小夫妻的性格南辕北辙,过了最初相互熟悉的一个月,沈天赐就对这木头美人腻了味,贺家小娘子才做了半年的太子妃,沈天赐便迫不及待地纳了几位美妾,离了冷宫一般的承恩殿,又是郎情妾意的新天地。

    贺家小娘子怀揣着侍奉夫君、为皇家开枝散叶、将来母仪天下的一颗心才进了东宫,如今这凄凄惨惨戚戚的光景,真叫她整夜以泪洗面,人比黄花瘦,最后还是皇帝出面,将太子训斥一番,逼他进承恩殿过夜,太子妃一朝有孕,十月分娩,在酷暑和难产的折磨中诞下一个女婴,给孩子取完名字后便香消玉殒。

    或许是回想起那一个月的甜蜜,沈天赐跪在亡妻的灵位前痛哭了三天三夜,甚至跪求皇帝下旨,册封亡妻留下的独女为郡主。

    按照皇室律令,公主郡主在出嫁前才能获得封号,可沈天赐一再哭诉,皇帝难免触动情肠,在小女婴的满月宴上,将她册封为郡主,封号扶风。

    不过太子妃的丧期还未满三个月,沈天赐就从悲痛中活过来了,继续纳进新妾数人,在东宫左拥右抱,好不快活,把刚出生的小扶风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沈云裳用手做成扇子状,扇了扇脸上的热气,扶风郡主从小没有母亲的疼爱,又失了父亲的管教,野成现在这副德性,恐怕也有皇帝愧对已逝尚书的意思在其中,对这小孙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郡主府位于距离皇城极近的崇仁坊,府门前杨柳垂金,青翠欲滴,一轮骄阳跃于柳梢头,沈云裳从马车上跳下来,被日光照得两眼发花,一只脚才刚踏进门槛,就被两位小厮拦住了去路。

    沈云裳牵动嘴角,不屑道:“怎么?我进不得自家府邸?”

    郡主府管家的儿子阿绪迎上来,凑到她的耳边小声道:“郡主,太子……太子殿下他……”

    沈云裳赶紧回忆原文,沈天赐不是去江南道巡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身子瑟缩了一下,“我……阿耶他回来了?”

    阿绪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太子殿下的脸色非常难看,郡主可得小心些。”

    沈云裳深深地吸了口气,“哦……我知道了……”

    扶风郡主混账败家是整个长安都知道的事,当今圣上虽然宠着护着,可沈天赐这位亲爹,却是一万个恨铁不成钢,每次逮到她犯错,就把她赶去佛堂跪上个三天三夜,一点都不手软。

    阿绪见沈云裳脸色悲哀,又安慰道,“郡主放心,赶在太子殿下进府前,小奴就已差人将那些郎君送到另一处宅邸安顿,郡主无需担心。”

    沈云裳:“……你看我现在是担心这个吗?”

    既然取代了原主的存在,肯定也要把原主的亲爹当自己的爹,这个面不见是不行的。

    扶风郡主的府邸建得同宫殿一般金碧辉煌,沈云裳怀着沉重的心情去了正堂,还没想好哪只脚先跨过门槛,一个青釉花口高足杯迎面砸来,准确无误地打中她的脑门,把她吓得连下八个台阶,噗通一声巨响,一头栽进了鱼池子里。

    沈云裳七手八脚地爬起来,浑身湿得像落汤鸡,脑袋上还顶着条肥硕的大鲤鱼,周围看热闹的丫鬟小厮们使劲憋着笑,只听得太子爷气势如虹:“你个败家子还知道回家!”

    沈天赐正值青年,身材魁梧,身形颀长,站在正堂门口仿佛一棵参天古松,沈云裳这小兔崽子在他面前连颗草都算不上,可见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句话也是有错漏之处的。

    沈云裳不敢与沈天赐对视,摸摸红肿的额头,从百鱼沸腾的池子里走出来,一声不吭地跪在台阶下。

    周围的气氛立刻死寂到极点,丫鬟小厮们面面相觑,一头雾水,按照扶风郡主这个混世魔王的本性,出了糗之后合该满院子撒泼打滚才是啊,怎么会下跪呢。

    沈天赐也被她弄得一愣,但碍于身份还是面不改色,冷声道:“怎么?你以为你玩这点小花招,我就能饶过你?”

    沈云裳眼下还不明白沈天赐为何发火,但总归就是那几件恶心事,便把头压得低低的,颤声道:“女儿不敢,女儿自知愚笨浅薄,贪图享乐,没有把阿耶的教诲放在心上,没有把皇室的荣耀放在心上,实在是愧对祖宗,愧对阿耶,愧对……愧对圣人!”

    郡主府里的所有人,就连笼子里养的雀儿都震惊了,这一长段的忏悔居然是扶风郡主能想出来的词?她怕不是从什么地方抄录的吧。

    沈天赐被气笑了,“你这番话怕是任飞扬帮你想出来的吧,我告诉你,圣人重视皇嗣教育,特地请你们这些皇族贵胄去上曹太傅的课,期许你们日后能为江山做出一番功绩,那齐澍是什么人啊,那是圣人亲封的探花郎,你居然敢去讨他的嫌,你好大的胆子你!”

    原来是骚扰齐澍这事传到他的耳朵去了,才发这么大的火。

    也不算什么大事,沈云裳多少放松许多,“啊……阿耶,女儿最近几天窝在房中思考人生,一时分不出神去上曹太傅的课。”

    人群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嘲笑声,沈天赐额间青筋暴起,“思考人生?沈云裳你这败家子的人生就是一滩烂泥,烂泥有什么好思考的!”

    眼见沈天赐举起茶壶又要砸过来,沈云裳虚弱地挡了两下,赶快伏在地上求饶,“阿耶!女儿上那齐澍的课,实在是半炷香的时间都扛不住,阿耶你是最清楚女儿的,女儿压根就不是读书写字的料啊!”

    沈天赐“哦”了一声,语带讥讽道:“写两个字就怨声载道成这样,莫非你还想骑马拉弓射大雕?”

    沈云裳眼圈红得像小兔子,轻轻点了两下头。

    沈天赐狠狠一怔,举起茶壶的手顿在半空中,又缓慢地垂到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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