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回来啦。”
“大人您辛苦。”
除了去河道的一队，其余人员已经完成任务回到李家。
经过这一日夜的相处，这批人对王杓好像更热络了些。
“回禀大人。这三个就是赌场在附近设点的人。属下已审过一轮，有些事要向您禀报。”
“辛苦程班头。一会儿我们屋里说话。”王杓与程班头说完，转身吩咐大吉去给大伙多烧点热水。
众人涉水而过，鞋袜全湿，尽管有初冬的暖阳晒着，仍然被冻得直打颤。
不一会儿热水烧开，十多个汉子将那鞋袜一脱，一股毁天灭地的腥臭味弥漫开来。
其余人笑骂着躲进屋内，只留那三个被绑的汉子徒劳挣扎，被熏得痛哭流涕。
咦，王杓发现还有一个眼生的青年，低着头帮着李大朗给大伙添水。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问李大朗道：“大朗，这后生是你家亲戚？”
李大朗摇了摇头，替那人说道：“他就是李三树。听说了今早的事情，特意过来感谢大人的。”
“哦，就是他啊。”众人这才认真打量起李三树来。
这是个消瘦的青年，体格不大，倒是比一般的庄稼汉白净了些许，如今半掩在衣襟下的喉头肿胀发乌。
一时间，大家伙你一句我一句的规劝起来。
李三树朝众人团团拜了拜，也不顾地上的脏水，跪下给王杓磕了几个头，嘴里呜呜有声。
“大人，三树这是感谢您的救命之恩。”李大朗替他说了一句，李三树在一旁重重地点头。
王杓让他起来，道：“你经了这一回，也算吃了苦头。日后好好与家人过日子，莫要再沾赌了。”
李三树含泪点头又鞠了一躬，才退到一旁。
泡了个热水脚，又晒了会儿太阳，身上暖和地令人想眯上一觉。只是还有许多事务等着自个儿去处理，王杓在心里重重叹息，要做好官苦啊，太苦了。
搓了搓脸，又给自己提了提气，王杓重拾状态，召集书吏和班头们进主屋开会。
“程班头，你先来说。院中这几人是什么来历，都交代了些什么？”
程班头点头，说道：“是，大人。这三人中有一个是附近村里的混子，另两人是钱二爷带来的赌场打手。其中一个叫唐全贵的，由他负责管这附近三个村的场子。”
“属下从他口中审问得知，给李三树设局的另有其人。”
“哦？”本以为李三树的事情已告一段落，没想到又牵出一条新的线索来，一时间众人都提起了兴致。
程班头被众人热切地盯着，也不卖关子，说道：“据唐全贵说，不是他们要弄李三树，是冯经槽找到他们，给了十两银子，让他们将李三树往狠了搞，要逼得他低价卖出手里的地。”
这话一出，房内没了刚才的轻松气氛。如若唐全贵说的是实情，那这案子的性质就变了。经槽买通赌坊欺压百姓，侵占土地，那可是轻则流放重则判死。
经槽是县衙粮差书吏的手下，他们代粮差书吏向各个田主征收田赋。私底下也会收些地主们的好处，替他们去向佃户催租。
这批人虽没有正式在县衙挂职，但手握鱼鳞图册，算是半个官府的人。
“可知这冯经槽的底细？”王杓问道。
这经槽数量众多，不是粮差书吏还真闹不清楚，几个书吏头都摇头表示不知。
还是程班头回道：“回大人，小的刚才让手下的人去打听了一下，这冯经槽说是住在祥云镇上，和祥云镇温家有些关系。”
“祥云镇温家？”这不就是户房温书吏家？王杓转向钱先生，见他颔首表示了肯定。
那这案子在路上还不好审。
“程班头，明日你带人往祥云镇走一趟，提了冯经槽便直接回县衙，顺道把外面三个和张癞子一起押走。”王杓对程班头又满意了几分，做事练达心细，用着十分顺手。
“是，属下遵命。”程班头波澜不惊，倒是沈班头偷瞄了他好几眼。
王杓又问了另两队的情况。吏房周书吏带队核实了村中人口，老村长所言不虚，人丁锐减，村中幼儿不足十人。
“嗯，人丁册仔细登记，凡有变动者需左右邻里、村镇长官、吏房人员三方签字方可更改。”为防止一些人趁灾后生乱之时浑水摸鱼，还是一开始便把规矩定严些为好。
王杓见周书吏点头应是，便转问道：“田地那队怎么说？”
户房来的不是户房总科提控温书吏，而是他手底下的林书吏。林书吏四十多岁，平时没啥存在感，此时被点名，略紧张地回道：
“回禀大人，黄水村被淹良田一万五千亩，中下等田八千亩，除半坡上的五百亩地外，其余地块已空置，均无产息。此外，有近百亩地变为河道，暂时无法开垦。”
大新朝田地登记原就严格，官方在册数据详实可考。黄水村除了个山包包其余全被淹没，统计时倒是省事。只是这秋收在即，百姓该如何裹腹？
“往年冬日，地里可种什么粮食果蔬？”
“回大人，因冬日天气寒凉，作物都熬不过年关。田地也会被冬雪冻上。”
“诸位辛苦，先去休息，请李村长过来说话。”
众人心情沉重地鱼贯而出。哎，这一摊子烂事，别说知县大人，便是他们听着也觉困局难破。
“大人寻小老儿有事？”
王杓请李村长坐下，问道：“李村长，这次水灾后可有大族来村里收地？”
李村长点头，“回大人，有几个主家的总管来问过，开的价格实在太低了，村里人多还在观望。”
“给多少价？”
“哎，上等水田就给二两银子一亩。这价两年前连山上的旱田都买不了。”
“李三树家的那几亩地也是上田？”
“是恁。所以俺们才气那个冯经槽趁火打劫咧，一两银子买一亩上好的水田，恁个黑心。”到底气愤，老村长忍不住向王杓告了状。
王杓不禁蹙眉道：“要多劝劝村民，勿要贱卖田地。皇恩浩荡，圣人给我们河南免了两年税收，这事儿村里都通知到了？”
“到了，到了。”李村长说着面北而跪，口呼万岁。他的肩背越加佝偻，起身时似是扛了座大山。
顺手拍了两下身下的黄土，李村长喃喃道：“大人，这地啊就是俺们农人的根，要不是过不下去，要不是过不下去......”
不管人间多少疾苦，日月照常升落。
王杓站在李家屋后的小坡上，眺望远处绚烂的落霞，那层叠相映的色彩，美的人一时忘却了烦忧。
真美，要是阿乐和博远都在就好了。
“大人，该用晚食了。”
王杓未回头，低低道：“钱先生，我才知一县父母官是多大的责任。那么多张嘴等着我去喂，那么好的土地，却白白空置毫无办法。”
“你看到那些百姓的眼神吗？李村长的，招弟的，李三树的，他们没法子了，只能尊我敬我，视我如救星。可我真的能救出他们吗？”他转过身来，“我能吗？”
王杓此时背光而立，钱先生不确定自己刚才是否看到了一抹水光。大人，也只是个刚及弱冠的青年啊。半个月前甚至还是个无甚忧愁的官家少爷。
“能，一定能，大人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是么。”
“嗯。”
见钱先生一脸坚定地点头，王杓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好像想不起那个冷漠样的钱先生了呢。
“哎。行吧，关关难过关关过。”王杓背着双手，在这小坡上开始来回溜达，“来，我先来理一理，先生帮我听听。”
“预计啊，南边这几个村应该都是差不多的情况，村里活下来的人没粮。我们手里的粮往多了算，只够全县的人吃两个月。如果赈灾款能如数下来，那整个县就能熬到明年夏收。好，粮食的问题解决了。
下一个问题，这冬日农闲的功夫，得给他们找活儿干，不然闲着要出事。不过咱们县里百废待兴，活有的是。这路得修，南边的几处河道得修，这几个工程要人，要钱。人，刚说的有了，钱，可就差钱了！”
钱先生笑眯眯地点头赞道：“大人说的极是！”
“你说我们去哪儿弄些钱来呢？再问上面讨点？大不了我贴着我爹的名号去讨。”说道最后到底是有些不服气的。
“大人，某到是有个主意。”
“先生快快请讲。”
“也是受张癞子案的启发。大人可记得昨日收缴了张癞子的一贯钱？”见王杓点头，钱先生接着道，“那如果我们打掉了县里最大的赌窝......”
“我们就能顺利地收缴这批赃款！”王杓激动地拍了下手。
“正是此意，好歹也能挺过些日子。”
“对，对，粮有了，人有了，只要钱，咦，不如我们‘以工代赈’，号召百姓去做力所能及的活儿，用粮食代工钱。这样工程预算能少不老少。”说道激动处，王杓难得地透出几分少年意气。
“好主意，可得好好规化——谁？”钱先生突然提声，冲李家土墙一侧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