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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南蓁家附近有家不错的小餐馆,环境一般,胜在经济实惠。

    靠窗的两人位上,南蓁看着对面吃相斯文的少年,忽然有种奇妙的时空错位感。

    她记得三年前他们好像也这样面对面坐着吃了顿饭。

    那是南振国的葬礼。当天来的人又多又杂,游静云见南蓁眼神呆滞得像是随时会倒下去,便叫陈厌带她去旁边吃点东西。她已经三天没好好吃饭了。

    具体吃了什么不太记得了。

    味蕾的空白让那段记忆恍惚得像个错觉。

    幸好胃里哀哀的抽痛还标记着真实。

    这么想来,果然还是痛苦更让人记忆深刻。

    “你在看什么。”

    南蓁回过神,“嗯?我没看什么...”

    “你在看我。”

    陈厌放下筷子,从桌灯后的木盒里抽了张纸巾出来,在嘴角上按了按。动作之优雅,像教养良好的富家子弟,一点儿也看不出乡野的气息。

    他声线很低,不高的音量听起来有种呢喃的暧昧感,“我脸上很脏么?”

    南蓁立刻反驳,“不,当然不。”

    “只是...”她顿了顿,“只是感觉这种情景已经发生过一次了。”

    三年前,陈厌尚且瘦小,难得一次跟着游静云出来见人,竟然是参加葬礼,还被分配到了一个很无聊的任务。

    看着南蓁一动不动地对着食物发呆,他站起来。他那时不高,只有这样上身才能越过桌面。他从她碗里舀了一勺翠色的糖水,喂到她嘴边。

    陈厌轻声对她说,姐姐难过得吃不下,没关系,能喝一点也是好的。

    不得不承认,人有时候很脆弱。

    脆弱得听不了任何人说的任何一句没关系。

    于是记忆的后半段被泪水淹没,潮湿得无比清晰。

    在眼中的水雾氤氲出实体之前,南蓁忽然笑了一下,“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都叫我什么?”

    此时天边的太阳已经落山了,最后一抹晚霞透过窗户,橙红和昏黄的残阳,加一点夜幕刚刚登场的蓝紫,糅杂出调性复杂却温暖的光,全部落在她一个人身上。

    落在她唇边微微凹陷的那个窝里。

    陈厌直直看着她,黑沉沉的眼瞳没有因为这个笑容而变亮,反而愈发浓郁,“不记得了。”

    南蓁是典型的东方美人,五官不算深邃,但神韵灵动。像夏天的清晨,阳光穿破池面薄薄的雾,那种如幻境般的柔丽,对任何人都没有攻击性。

    “真忘了?”见他垂着眼拨弄碗里的白瓷勺,她有些失望,“唉,你以前一口一个姐姐,喊我喊的可亲了。”

    “是么。”

    “是呀。嗐,不过你那时候还小,不记得也算正常吧。”南蓁找了个理由替他开脱。

    她言语间似乎都在强调他年龄小这件事,多少有些看不起人。

    陈厌抬起眼,声音淡淡的,“你比我大很多么。”

    “六岁。”南蓁一歪头,“不多吗?”

    “不多。”

    “还不多?人都说三岁一代沟,我们这可有俩沟了。”听上去当真严重。

    陈厌不以为意,“至少从外形上看,我们差不多。”

    这话南蓁同意。

    前两天门卫大爷给她发信息,问她是不是把房子租出去了,怎么这两天晚上总能看见一年轻小伙子在她家进出。

    她说没有,大爷又说那肯定是男朋友,不过那男孩看起来岁数不大,不知道靠不靠谱?

    她哭笑不得,赶紧解释屋里住的那个是她一个阿姨的儿子,是她弟弟来着。

    大爷这才收起了八卦。

    陈厌脸色阴阴的,“我看起来不靠谱么?”

    “你觉得呢?”

    南蓁有心逗他,“幸好我们这楼里爱八卦的人不多,不然看见你穿着校服跟我站在一块,指不定以为我是个变态呢。”

    “...什么意思?”

    “专吃小男生啊。”

    陈厌如霜雪般光洁的脸微微一愣,接着便有菲薄的血色如薄雾后的朝霞一点点透了出来。

    南蓁眼见计谋得逞,笑得俏丽又狡黠,“哈哈,别害羞嘛,姐姐不会真吃人的。”

    她很少这样笑。

    应该说自从南振国去世,她就没再笑过了。

    陈厌每次见到她,她脸上总是很淡。笑很淡,惊讶很淡,忧伤也淡。

    仿佛没有情绪,也没有知觉。一切都只是单纯的生理反应。

    陈厌看了她很久,久到南蓁敛去笑意,有些不自在地捧起杯子挡住脸。

    她故作轻松地问,“..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如果你后悔了,我会走。”

    南蓁一怔,“...什么?”

    他又重复一遍,“等到那一天,我不会让你为难。”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厌看她的眼神变得很深。

    那种仿佛要洞穿一切的敏锐,凌冽到让南蓁有些害怕。

    他是知道了什么吗?

    她镇定地放下杯子,脸上的玩笑神色在眨眼间消失不见。

    南蓁声音很淡,“我不会后悔的。”

    陈厌略带审视的目光像在寻找什么破绽。

    半晌,他唇角勾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

    “正好。”

    “我也是。”

    -

    那天之后,又过了几天,游静云给南蓁打了个电话。

    她问陈厌的情况。

    正好陈厌彼时在家,南蓁想让他们母子俩直接通话,被游静云一口回绝。

    “不不,不用告诉他,千万别。我只是问问,知道他过得习惯我就放心了。”

    游静云好像是偷偷出来打这个电话的,说完这话她便急着挂断。

    南蓁叫住她,“游阿姨,你现在怎么样?”

    电话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她还以为对面已经断线。

    “我没事。”

    游静云再开口时语气虚弱。

    听得出日子不太好过。

    挂了电话,南蓁对着手机发呆。

    游静云最后隐约的哭腔不断在耳边回响。

    手指按亮屏幕又再熄灭。

    她起身。下楼。

    楼下,陈厌出来喝水。

    刚拧开瓶盖,身边有人站定。

    他偏头。

    南蓁穿着浅灰色的家居服站在他旁边,衣服领口很大,歪到右边肩膀上,露出一截白皙的颈子和锁骨。

    视线停滞在这片白茫茫。

    “谢了。”

    南蓁见他拿着水不喝,也懒得使劲,径直接接过他手中的矿泉水,把自己那瓶没开的塞进他手里。

    陈厌微顿。

    黑眸抬起来,见她头发凌乱,像刚睡醒,又像没睡醒。

    脑袋上还架着工作时才会用的黑框眼镜。

    他说:“这么晚还在工作。”

    “嗯。”

    南蓁被冰水激得咧了咧嘴,侧眸看他一眼,“你呢,作业写完了?”

    陈厌重新拧瓶盖,“嗯。”

    “对了,你妈妈刚才给我打电话了。”

    “哦。”

    陈厌仰头喝水,冰箱里的冷光随着瓶子里的水波在他下巴处轻轻浮动。

    他喉结很大,可能是因为太瘦了。平时看不出来,这个姿势却看得特别明显。

    颈间那团凸起的器官随着他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不同于他身上淡淡忧郁的气质,这极富节奏的律动散发出了一股带着强烈力量感的野性。

    仿佛在旷野中长途跋涉过,南蓁喉间莫名干渴,不自觉跟着他一块咽了咽。

    不出意外地被呛到了。

    “咳咳咳!”

    陈厌关上冰箱,转眼见她脸都咳红了,关切道:“还好么?”

    “没..咳咳!没事。”

    怕他察觉自己刚才的失态,南蓁低下脸去擦了擦嘴,“...你、咳有没有什么话要我转达?”

    “什么话?”

    “给你妈妈的。”

    陈厌插着手,声音很淡,“没什么好说的。”

    客厅没开灯,窗户外的夜景和月光堪堪能让彼此认出对方的轮廓。

    南蓁仰头看着他,“你好像..并不意外她会给我打电话?”

    陈厌不置可否,过了两秒才说:“习惯了。”

    南蓁没懂,“什么意思?”

    这十几年里,游静云像这样的“出远门”不计其数。

    每次她都打着要把事情解决清楚的旗号,过段时间再穿金戴银或灰头土脸的回来。

    湖溪镇的邻里起初可怜她是单身妈妈,后来见她出手阔绰,陈厌每每被寄放在不同人家,少则十来天,最长三个月。

    有回他和隔壁院的胖子打架,打坏了人家一只眼睛,从此没人敢再收留他。

    但游静云是不会为他停下的。

    除了三不五时隔着电话发出不痛不痒的关心,作为母亲的责任,大部分时间都被她抛诸脑后。

    经过无数个只有一个人的深夜,陈厌对她早就无话可说。

    “我回房了。”

    昏暗的夜色中,陈厌苍白的面容影影绰绰,他从南蓁身边经过,带起一丝微微的气流。

    南蓁鬼使神差地叫住他,“陈厌。”

    他停下,回头。

    “嗯?”

    他从上而下的目光太有压迫感,南蓁一下忘了叫他的目的,“..明天好像要下雨,你早上出门记得带伞。”

    她不太自然地抓了一缕头发在耳朵上磨蹭,视线有点飘。

    陈厌看着她的动作,黑沉沉的眼睛里透出一点光亮,像阴霾天难能一见的星星。

    微弱,模糊。

    但确实在发光。

    “嗯,晚安。”

    “晚..晚安。”

    -

    第二天一早,南蓁下楼时只看见餐桌上的早餐和一把姜黄色的雨伞。

    陈厌已经上学去了。

    学校七点上课,他还有空去买早餐回来。

    该不会...一夜都没睡吧?

    想起昨晚提到游静云时他冷淡的态度,以及最后那个似有若无的笑,南蓁不禁懊恼地一拍脑门。

    她真蠢。

    他随便演了出感伤的戏码,她竟然就真的上了他的当。

    可那种在心里发酵的苦涩不经意溢出,轻轻在眼角熏染上一丝忧郁的感觉,陈厌演得实在太逼真,害她不自觉就心软地丢了脸。

    失策啊失策。

    没时间多想,上班都快迟到了。

    南蓁拍拍脸颊,收拾好准备出门。

    她随手抓起桌子上的雨伞,还没意识到那是家里唯一一把伞。

    直到傍晚,天气转阴。

    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南蓁看着窗外涌动的乌云,正庆幸自己带了伞,一会儿下班不用淋雨,转头瞥见包里的黑色伞柄,她忽然想到,伞在她这儿,那陈厌怎么办?

    与此同时,手机突然进来一个电话。

    是陌生的号码。

    她狐疑着接起,还没听两秒就变了脸色。

    “我马上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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