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4 章

    贾源的书房设在前院,面阔三间,中间是间明室,右侧以一面青松劲石刺绣的屏风隔开,靠墙摆着一张乌木雕花的小榻,榻上褥子都被扔在地上,只放了一尊一尺来宽的三脚蟾蜍玉雕,靠左里间设了书案笔墨,另有些书籍经卷装饰,书案上累了一叠簿册,略翻几页都是贾源明面生意上的账册,里面还有圈点批阅的痕迹,看起来似乎真像是正经查账议事的处所。

    然据管事的说,贾源对这处书房很是看重,寻常除了乌庆生与鲁胜,不许任何人靠近,而他自己只要在家,多数时候吃住都在书房里。这便呢个窥出他在书房里的一些端倪来。

    贾宅占地广阔,匠造早已逾越了一个普通百姓的规制,宅内布局造景,无不彰显主人的富贵与用心,比之从前的陈家有过之而无不及,再看宅内仆婢与贾源那数十位妾室的衣着装扮,皆是富丽之态,而作为一个丧尽天良收敛钱财的极恶之徒,贾源的书房里不曾见到他身为贾宅主人所应有的奢靡繁华——这间书房与这整座宅子相比,显得太过普通了。

    整座宅子里最“朴素”的布局竟是这座宅子的主人常年的居所,这也太说不过去了,搜查的兵士们几乎要将这间书房搬空,都看不出一点设有暗道、密室的痕迹,也是这时才恍然觉出些不对劲来,又将搬空的家具重又摆设进去,挪移试探了好一番,总算窥出那条暗道入口的端倪。

    右边休憩间里放置的那张乌木小榻最初被抬走后,墙上地面完整无缺,均未发现有凿空的痕迹,只有原来矮榻的位置上,留着一个矮榻大小框套在榻脚边的围挡。四条不足脚踝高的雕花木条,不占位置,也没遮挡住地面,搜检的人甚至想到会有疏漏,将围挡往边上挪了几寸地方,也没发现异样,便没有动它。

    再次将所有家具摆设归于原位,轮到重新装置这张矮榻时,意外发生了——抬着矮榻的兵士将榻重新放置在围挡上,床榻与墙间能活动的范围仅能容两人,靠墙摆了一扇半人高的柜子,进出更不便了。

    安上矮榻,这兵士卸力正要从间隙间退出,往后退了半步抵在柜子上,当即心内漏了一拍,柜子并未完全靠墙,他退那半步也甚是鲁莽,几乎是撞上柜子,险些带翻了柜子上放置的一只瓷瓶。

    贾源的书房不及其他房舍富丽堂皇,一眼看尽,屋内陈设也都是有些来头的,寻常人只瞧一眼,便能看出这瓷瓶不一般。趁着领头的没注意,这兵士仓皇转身去稳住那只摇摇欲坠的瓷瓶,扭身的功夫又撞到了矮榻边缘,“咔嚓”一声,双手按在瓷瓶上,脑子懵了片刻转眸看向了被他撞动往左边偏出一寸的乌木雕花矮榻来。

    声音是从榻下传出来的,不止是他,方才一同搬抬还未离散的几个同僚都听见了,满眼狐疑都落在这张榻上。

    那道声音干脆利落,像是木楔对准楔口,一气敲下正正当当吻合的响声,响声落下,矮榻只往左边偏了一寸,没有下陷,也没有其他的变化。

    那兵士狐疑着盯了矮榻片刻,又往左侧推出一寸,又是一声“咔嚓”,从矮榻里发出的声响。

    此前搬移这些家具时,他们都有查验过,除了榻脚围挡四角有四个楔口正对着矮榻四脚,再无别的楔口,而此事推动矮榻,地上围挡没有挪动,矮榻确是往左偏出了两寸。

    几个围在近处的兵士愣住,难道这张榻就是暗道机关所在,暗道就在这张矮榻之下?

    几人愣神的当口,早有人通禀了领头人,将方才那一小出动静如实相报,领头人不作考虑,直言:既然有疑,那就严查到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

    矮榻是搬动过也严查过的,之前没看出不对劲来,他们便将目光放在了榻下的围挡上。

    最初他们只将围挡稍稍挪了位置,地上不见痕迹,也就以为无事,现在看来这一点显然算是唯一的纰漏了。

    再一遍搬挪,底下的围挡也都拆散了,几个人仔仔细细搜查了一番,为防再有疏漏,甚至趴在地下挨次敲着,前后忙活了有半个时辰,仍旧一无所获。

    但……委实不该如此啊,方才那一声响,与寻常磕撞迥异非常,邻近众人皆听见了,怎会查无所获呢?

    一众人苦恼片刻,终是领头的下令,将矮榻归回原位,依照方才发出的那声响动重新挪动一次。

    几个兵士依言而行,又捣鼓了一阵,这一回果然又发出那一声极有格律的声音。

    推一下,一声“咔嚓”,木楔正当卡入楔口,继续推动,连续的几声,仿佛齿轮转动,轰鸣声渐起,众人兴奋不已,四下张望着屋内的变化。

    随着矮榻推到尽头,已无法移动,声响也随之减弱,屋内还如此前一样,没有一点变化,领头人正疑惑着,方才连续而有规律的响声必然有古怪,极有可能就是暗道内发出的,这矮榻也十分蹊跷,与暗道入口有紧密联系,但为什么就是开启不了呢?

    这时,手下有人试探着提出见解:听说有的匠人能造出精密的机关,任人如何翻查都看不出破绽,属下看这书房就当是这一种。要打开这机关,需得有特定的解法,譬如复杂的譬如八卦方位、四象对应的学问与机关结合,不止动手还得动脑,简单的就是那种上下左右一通摆弄,光使力气就行的。贾源出身乡野,也就认识几个字,设那种有大学问的机关也是为难自己,这屋子里的应当不会太难,寻个匠工来看一看便知一二。

    领头人觉得有些道理,当即寻了个匠工来查看。那匠工围着矮榻左右转了一圈,又将矮榻抬起,查看了留在原位的围挡,再听兵士们说了方才挪动床榻时的见闻,很快也有了判断:这矮榻确实是机关所在,但关键不止这个。

    矮榻和围挡与地面墙面没有任何能衔接的楔口,虽则左右推动能听到齿轮转动的响声,但还未连通地下机关的企口,因此暗道入口不能打开。

    屋内已被寻了个遍,若是能找到蛛丝马迹的漏洞,暗道早被打开,又怎会寻个匠工来问询?

    匠工答道:“其实也不难解,矮榻既然在摆置在此处,那这企口也必定在四周邻近处。找到企口是这等机关第一重,或许关键仍在这张榻上。”

    眼见领头人面色不善,匠工也不再卖关子,直言道:“屋里找不到企口与暗道入口的缝隙,不是当年建造的匠工隐藏的太隐秘,而是他将那些缝隙划归在屋子建造一定会留下的痕迹中,比如墙面与地面的缝隙,里间与外间地面的接缝,这些痕迹不易惹人注目,也是唯一的解法。”

    听起来很有道理,拆个屋子找到企口也非不了多少事,只是……领头人却狐疑起来,若是如此,贾源每次进暗道难不成都要拆了屋子?

    匠工道:“自然不会如此麻烦。此类机关不能与外衔接,那便只有在重量上下功夫,重压到一定程度,第一道机关打开,企口一出,暗道入口自然就出现了。只是重量设置也有分别,或是超出即可,或是分毫不差,前者尚且容易,若是后者,就麻烦许多了。”

    矮榻是连接企口的关键点,自然也是称重的秤盘,贾源的书房有密道一事,家眷管事皆是一无所知,这称重的重物应当也只能是书房中的某一物了。

    秤盘是矮榻,很容易就让人猜想这重物会不会是贾源、乌庆生、鲁胜中的一人,但高矮胖瘦这等因素变化莫测,又或者某一人不在,这密室就无法开启,没有死物来的方便,因而被排除在外。

    领头人掀了榻上的被褥,命人将屋内所有摆设一一过称,终于,试到贾源书案后博古架上的玉雕三脚蟾蜍时,地面开始颤动,往下坠了约有两寸,靠墙脚下出现两个与矮榻等宽的企口。

    接下来的机关就简单多了,领头人从惊喜中清醒过来,在匠工的协助下,上下左右轮了一圈推动矮榻,原本矮榻中发出的“咔嚓”声被淹没,从地底传出一阵连续而沉闷的轰鸣,是石块摩擦震动的响声——地面继续下陷,约有六寸,地面整个往外平移,矮榻后现出一个能容纳一人进出的入口。

    洞口下一片幽暗,并非全然漆黑一团,仅在洞口静静观望一阵,能看出里头有微光交汇着。

    下到暗道,左右是石壁砌成,宽阔规整,墙上嵌了明珠,幽微的明光往前一路蜿蜒出一条望不尽前路的昏暗甬道,发出一丁点声响,都会在这甬道内放大回荡。

    走了几步,虞循停下步子,回头朝宁知越示意一眼,远处晦暗的光线下有烟尘翻涌着,甬道里似乎也有微弱的烟火味。

    领头的兵士颇有眼力见地禀报道:“底下有三间密室,最前头那一间里原本藏有数十箱账册一类的,现下都已空了,应是被贾源烧掉的,我们找到时火已经烧尽了。”

    史统领闻言骂骂捏捏几句,无非是担心关键证据被烧毁,这一趟白跑。

    虞循和宁知越没说话,继续往前去。

    又走出数十步,右手边分出一条岔道,说是岔道,只有五步深,往内延展出三间方正且相连的暗室,比起上面的书房,这里更像是有人居住的迹象。

    寝居室能活动的范围不大,寝具被褥着眼一看,都是上乘木料绸缎。床榻没有挨着墙摆放,挨着两面实墙都摞起能装两个大活人的实木箱子,床上还有一个小匣子歪倒着,里头的珠宝玉镯银锭金铤有一半倾倒在被褥上,与室内冥冥烛火相呼应着。

    穿过寝居室,紧挨着的是一间书房,一间真正的书库,整个屋里整齐排布了直通顶面的书架,每个书架都满满当当,孤本古籍,大家字画,分门别类规划有序,只是除了靠墙处的书架,挨着门扇处的书架被撞得挪了位,架子上空塌了一块,散乱堆在门边。

    再往前去,蒸熏呛人的烟味越发浓了。

    往后三间屋子里没什么稀奇的,只除了靠着出口的那一间屋里有一个火盆,全是敞口的大木箱子,里面干干净净,一点东西都不剩。

    火盆还有余热,炙热的温度混着烟尘熏得人喘不上气。

    宁知越拾起火盆边上的火钳,挑开还维持的焚毁前形态的灰烬,纸上字迹已难分辨,书写模式却和昨晚在贾家村后山庄子里那个小院子里看到的一样。

    虞循也留意到,“看来贾源自己也留了一手。”

    宁知越说:“这些东西不止能指证曹荣,或许还牵扯了其他人,只不过到了今日这步田地,这也是他自己的罪证。”

    “但于曹荣父子来说,这些簿册奈何他们不得,贾源私下命乌庆生与鲁胜搜罗来的证据却是有些份量的……这座暗室所有东西,连带着他们二人都留在了这里,那些消失的证据,想来是落入了陈小川手中。”

    宁知越颔首沉默起来。

    **

    暗室里甬道出口颇有些距离,一行人走了一阵,将近到头,不等领头兵士开口提醒,宁知越便已闻到浓厚的血腥味。

    走在前头的士兵举着的火把将甬道照亮,前面的情形一览无余。

    两具尸体,更确切地说,是两具男尸。

    一具身材矮瘦,趴倒在地,一柄短刀从后心穿透,一刀毙命,另一具身形略丰满,仰面倒地,也分辨不出面孔——他心口被捅得糊烂一片,头面被砸得血肉模糊,淌着血的凶器就在他颅边——一包被绸缎包裹着的金铤,布料已被血迹浸湿,原本打好结松散开,露出里面的金闪闪的几块,只是看着便觉得分量十足。

    这样的金铤,暗室里并不少见,贾源寝居的床榻边围着的大木箱子里堆得满满一箱,但下面打斗痕迹太过明显,从寝居室沿路过来,金铤银锭,玉器玛瑙散落的到处都是,石壁上也尽是砍砸留下的深厚痕迹。

    虞循见过乌庆生,一眼认出那个被一刀刺死的就是他,另一个是谁也就一望而知了。

    死的是贾源和乌庆生,宅子里正好丢了两个人,杀人的嫌疑似乎也只能落在陈小川和贾香薇身上了。

    贾香薇与贾源到底是父女,史统领自然而然的认为杀人者当是陈小川,宁知越望着那具被砸的面目全非的尸体,脑子里能想到的全是今晨在贾香薇咬牙切齿痛述贾源经年罪行的模样。

    杀贾源的是一定是贾香薇,他心口、面上的伤,每刺的一刀、每砸得一下,都足以致命,她分毫没有放过贾源的意思。

    **

    陈小川和贾香薇一齐失踪了,带着那些足以揭发曹荣父子真实目的的证据一同藏了起来。

    不管是陈小川挟持了贾香薇,还是贾香薇自愿跟着陈小川离开,总之从宁知越他们入城到在贾家发现贾源的尸体,依照他们之前的约定,贾香薇得知他们的下落,就得来寻他们,双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进城时,袁志用的人在城里闹出的动静不小,宁知越与虞循跟随史统领进城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存在贾香薇找不到他们下落的可能。

    贾香薇能瞒着贾源一干人,暗中搜罗他们的罪证,本也是有些头脑的,更何况与陈小川相比,她更熟悉崇川县城,就算被陈小川挟持,她若是想透露出自身下落,总会有办法。

    虞循觉得,她应当是“叛变”了。

    宁知越对此论断未置一词,史统领已经命人继续追查暗道通往何处,也在城内搜查二人下落,比起找到这两人,眼下更为要紧的是贾家村那边。

    曹荣不一定在贾家村,但曹襄应当还在,即便他二人都已逃亡,贾家村后山庄子里那些幸存的受害者和已经遇害的死者尸体也急需安排处置,虞循不会抛下不管的。

    果然,虞循也道:“曹荣父子阴险狡诈,昨夜之事我总觉得有些蹊跷,曹襄隐忍多时,为何在这等时刻亲自暴露?难说会有其他阴谋,眼下时辰尚早,我们也去看看究竟,以免疏漏。”

    他说着,与史统领交代城中布局,史统领满脸不耐,却还是极力忍着一一应下,再回首朝宁知越示意启程,宁知越停在原地,顿了一下,道:“我就不去了。今日与贾娘子分别时,说好了她拿到证据与我们会面,将东西交给我们,眼下咱们身边又多出这许多人,她本就心思重,顾虑多,或许因此才不肯路面,不如我留下,私下找一找。”

    这话在理,提议也合虞循心意,他本来担心崇川县内尽是袁志用的手下,姚琡那头还没消息,将宁知越留在这里,他多少有点不放心。

    但……他这几日被贾家和曹家的事弄得神思恍惚,又有宁知越昨日情真意切、坦诚以待,他竟忘了,宁知越和袁志用之间还有一种很微妙的来往。

    虞循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纠结起来。

    昨日宁知越已与他吐露了一些过去,以及她所知的线索,这些经历刻骨铭心,于她都是伤心事,要一下子全部倾吐与将伤口暴露在众人眼前无异,或许是她还没有想好怎么说呢?而且即便她还有所隐瞒,他只要再耐心一点,她总是会坦诚相待的,不过就是和昨日之前一样。

    思及此,虞循觉得自己方才对宁知越的猜忌有些许小人之心了。

    他点了点头,“城里都是袁志用的人,他不费吹灰之力拿到南漳和崇川两座县城,余下的人马也在借着搜寻曹荣私藏的私兵遍布整个汜州,一旦他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不止你我,公主也会陷于危险之中。最快一日,陆谦那边就会有消息,袁志用来不及将整个汜州收于囊中,但为防万一,我们分散开,也好拖延时间,只是你留在城中我终究不放心,芙蕖和羽墨都留给你,你见机行事,以自己安危为首。”

    宁知越自是不肯,“袁志用忌惮平南王府,我有芙蕖就够了,你去贾家村路程虽短,却也不能掉以轻心。贾家村那边有曹荣父子,就算曹荣不在,一个曹襄也是不好对付的角色,羽墨就还是跟着你。”

    说罢,面上是不容拒绝的态度,一边让羽墨去备马,一边令芙蕖去准备些吃食,忙碌一通总算将两人送走。

    芙蕖又去了厨房替她准备晚间吃食,尚未回来,方才一群人环绕周围,眼下也只剩史统领一人。

    史统领明眼看着就瞧不上世家贵族的郎君娘子,但有上头发话,得敬着些,面子上也得做做功夫。

    依他想,宁知越就两人,找人帮不上忙,于他打通崇川县以待来日入主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好言好语劝慰她几句,就随她去吧。

    未等他开口,宁知越蓦地转身看向他,嫣然笑道:“史统领,帮个忙,准备一辆马车,替我送两个人离开。”

    史统领皱眉想再问询什么,宁知越从袖中取出一张帖子展开,上面潦草写了几个字,光线太暗,他一时没看清,但帖子下首一方朱红印文于他而言却再熟悉不过,登时收敛了面上的懒怠,动了动嘴唇,想要问什么,只听宁知越一如之前温和的嗓音吐出一句话来:“这是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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