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时寄一语

    在谷家村明媚的骄阳下,县丞戴着斗笠,与谷家村刚上任的村长女士一同聊着村里的情况。

    他们一行人漫步在田埂间,一会儿又走到林荫道上,后来顺着小路一直走到尽头,站在浅滩听来自山上的小河水在村里咏唱没人听过的赞歌。

    这一路,采薇都穿着书生的服装,眉毛画得像两把剑似的,浓密且英挺。在她的精心装扮下,谷家村的人愣是没认出来这就是前段日子为民除害的云游隐士。

    “咱们漓月县有可造家具的百年良木,也有享誉四方的稻米。本官正欲打造漓月县特色品牌,形成产业链,谷家村也可趁势而上,共同努力。”杨县丞温文敦厚地道。

    村长笑了:“是啊,若是谷家村能在专家的帮助下渡过难关,我们自然是要和其他村子一道,共谋发展的。”

    “以后权力下放,村子里能自行把控的事会增多,这是个机会,但也是份责任,你要好好把握住啊。”

    “那是自然。”

    齐霏也在人群中,若无其事的样子。采薇其实很希望她能认出自己,不过凡事强求不得,她认不出来也能证明自己的化装术极其卓越。

    “这里的情况,你怎么看?”县丞冷不防问了采薇一句。

    采薇回道:“这里山清水秀,风景优美,是农业观光产业和疗养产业发展的好地方。可以和其他适合培育高品质农作物的村子联合宣传,互利共赢。”

    “说的也是,这种地方,真想让人长住啊。”县丞不胜感慨。

    在县丞和村长又一次热火朝天地聊起的时候,齐霏悄悄地走到采薇身边。

    “是你吧?”

    “不是我是谁?”

    两人用只有对方能听见的音量对话。

    “县丞会来谷家村考察,跟你有关系吧?”

    “那不然还能和谁有关系?”

    “你不要告诉我,他能改革,是你的功劳。”

    “唉……那你要失望了,没有我,他确实做不到。”

    “你——”齐霏瞪着她,大叹了一口气,“我真是服了你了……”

    越狱后再次被捕,本来她都觉得无望了,这个人却能再次跑出来,还搞了个改革。

    先是智斗村长,又行侠仗义,还懂安民济物之法——一言蔽之,此人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对于这样的人,齐霏心中只有两个字——崇拜!

    从谷家村回到县衙,县丞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他请县令公开审理杨琪与孟锦香一案,这样也能顺带为采薇雪冤。

    “你疯了吗?”采薇不理解,“这么做你的亲生儿子会入狱的!”

    她本想着只要能放人就已经很好了,万万没料到县丞会做到这一步。

    “犯法,就要承担责任。”县丞毫不犹豫地解释,“就算他是我的儿子,也不能包庇。为了避免他以后路走得更歪,就让他长个记性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上去光芒万丈,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采薇被他深深地打动了。

    她一直以来,都在向往权力。可是杨县丞,他一直都在追求公平公正,民众幸福。

    她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以前的观念……是不是有问题的……

    那场案件最后的结果是,杨琪被判入狱一年,孟锦香户籍恢复,回到谷家村和弟弟团聚,采薇冤情昭雪,获得自由。

    这个结果真是皆大欢喜,孟锦香不必再搬家躲避杨琪,而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回村。孟锦香听说弟弟之前的举动,大为心痛。弟弟喜从天降,和她发誓自己再也不会做那种极端的事了。两人相依为命,日子变得温馨悠长。

    而这之后不久,郡守因年老体迈,请命告老还乡。他见识过杨县丞的理政能力和事业决心,又闻得他做出了将亲儿子绳之以法的义举,遂上书朝廷,举荐他接替自己的职位。

    令采薇再次没想到的是,县丞直接拒绝了郡守的好意,他声称漓月县改革刚开始,需要他来做中流砥柱。

    但郡守多次相劝,加上县令和他的助手赵晏都承诺会交接好他的事务,他还是有些动心了。郡守趁机请圣上亲自下旨,升漓月县丞为潮平郡守,授赵晏为漓月县丞。

    杨郡守上任后,采薇又在一个夜阑人静的晚上光顾了他的新家。不过这一次她不是从窗户进来的,而是以郡守朋友的身份被邀请从大门进去。

    他们把酒言欢,谈古论今,俨然成为了一对忘年交。

    次日,采薇将剩余的碎银子给了狱卒,探视朋友的儿子杨琪。

    杨琪戴着镣铐坐在她面前,隔着栏杆,采薇问他:“你想看见我吗?”

    “呵。”杨琪轻笑了一声,“真好意思问,因为你我才会进这鬼地方的。”

    “是,不用说,你肯定恨我。”采薇扶了扶额头。

    这个胜利者才能做出的举动让杨琪的眼底燃起敌意的怒火,但他终于只是叹了口气。

    “这都怪我自己道行浅,没想到你会去找我父亲处置我。”

    采薇摇了摇头:“我倒是觉得你的道行深着呢,我这次来就是想请教你……你是怎么察觉出消除过的气息的?”

    在秋阳县的货船上也好,谷家村的屋子里也好,她都没能辨识出杀手的气息。但是杨琪却能离那么远就辨识出她的,在离开潮平郡之前,她无论如何都想问他这个问题。

    听完这个问题,杨琪抬起头,用不可置信的冰冷笑容凝视采薇。他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最可笑,又让人蔑视的事情。

    “你来找我请教?你觉得我会告诉你么?敌人小姐。”

    采薇的眉毛跳了跳。

    “没错,我曾是你的敌人,但现在,你只是我的手下败将,我根本没把你当做敌人。”

    “你!”杨琪差点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采薇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捂住嘴巴,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嘛,淡定,淡定啦。”采薇用勉强抑住笑的表情说道,“开个玩笑~我的意思其实是,我现在早已不将你看做敌人了,你愿意也在心里放过我吗?”

    杨琪狠狠地瞪着采薇,采薇知道,他在审视她,他想透过她那双幽深的眼眸看清楚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心思。面对这个观察力超群的对手,她无法掩饰,只能做到真心实意,不掺一丝杂念,以向他证明自己的诚实。

    刹那间,杨琪的头垂了下去,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再扬起头时,他看上去已经平静多了。

    采薇好奇地望着他,想知道他到底得出了怎样的结论。

    “其实……”杨琪的神态就像在诉说老故事,“这几日在牢狱里,我想了很多。刚开始我很恼火,觉得自己输给了你,而且父亲在客观上是凭借把我送进狱里这件事升官的。但后来……我想到了锦香。”

    采薇沉默不语。

    “没错,冷静下来反思,我是做的不对。我不应该无视锦香的意愿,这不是真正的爱,她不需要这样的爱。”

    杨琪顿了顿,接着道:“我想……等出了狱,我可以老老实实地追求她,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成为真正幸福的伴侣。当然了,就算她的幸福里没有我也没关系。”

    感动的滋味在采薇的四肢百骸到处蔓延,此情此景,她真希望手边能有巾帕……

    “所以采薇,我要谢谢你。是你让我明白了这一切,如果没有你,我和锦香都将终身无法幸福。”

    “不用谢……不,我接受你的谢意。”采薇笑道。

    杨琪也笑了:“好吧,我还没忘了你是来向我请教的。那我就告诉你吧,采薇。”

    采薇立刻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杨琪也换了副严肃的表情:“我们都知道,气息这种东西是非常微妙的,不同的人在不同的环境下都会有极其细微的差别,不同的事物也在不同地互相作用。我们就是洞察了这一点,才能去分辨气息。”

    采薇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你其实是个非常有天赋的人,采薇。但是,你的问题在于经验不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最近两三个月才第一次走出家门吧?你之前训练捕捉气息的环境太过单一,接触过的人也太少。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利用一切机会刻意练习,弥补经验上的欠缺。”

    采薇用力地点了点头,这番话对她来说太受用了!

    这个人虽然很害自己入狱过,但是不得不承认,他的脑子好用得时常让人倒吸一口冷气。

    他看问题透彻得令人发指,再聊几句,采薇都担心自己的真实身份要暴露了。

    仅仅交过几次手,他就能看出采薇的问题所在,找到背后的原因,并且告诉了她解决的办法。

    如若不是身处这样的场景,她真想把杨琪看作一个阅历丰富,聪悟俊朗,善解人意的大哥哥啊!

    “谢谢你,杨琪。没什么别的,我要走了。”

    “走吧。”

    就在采薇转过身,行将离去的时候,背后传来杨琪的声音。

    “还记得那天你说过的话吗?‘但愿后会有期’。”

    采薇回眸一笑:“是啊,但愿后会有期。杨琪,你这么有本事的人,可不要被埋没了啊!”

    “你才是,我还指望着你青云直上以后拉我一把呢!”

    两人笑完,杨琪态度认真地又拜托了一句:“一定要拉我一把啊,采薇。”

    采薇的神情动摇了一下,她略略颔首,杨琪见状笑了笑,用下巴指了指门。这一次,采薇不再回头,径直地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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