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羽明珠1

    自东昌府治所往西北走约百余里,经堂邑县城、贾镇、清水镇,直抵卫河畔,有一县名馆陶,尤为富庶。

    上历几百年,馆陶曾是四位汉唐公主的封地,其中最出名的一个,正是汉文帝之女、汉武帝刘彻的姑母和岳母刘嫖。

    相传刘嫖极为喜爱珍珠,每日必食珠粉,必佩食指大小的合浦圆铛。又因合浦珠实在难得,刘嫖特遣奴仆数百人众,乘船访南海诸仙岛,向仙人求取养珠之法。

    这只是流传在东昌府一带的野史传说,但似乎亦有几分可信。

    因为这养珠之法究竟求得与否,答案已然明晰了。

    馆陶县乃至整个东昌府首屈一指的富户,虞家,虞大爷,年前才大手笔买了卫河边上五百亩荒地,要建新珠池呢!

    这可是坐实了虞家有平地生珠的能耐,了不得啊!

    馆陶王知县的夫人自城外寺庙上香时,听见不少百姓议论虞家豪富,回到马车上便面色沉沉,一言不发。

    王小姐见状心中惴惴,低声道:“娘,那虞家当真……”

    “不过是个低贱商户,就算有几个臭钱,也断断配不上你表哥!”知县夫人轻蔑道。又见女儿仍有不安,便拉着女儿的手安慰:“你表哥年纪轻轻已是禀生,文采不凡,日后可当真是要出将入相的人物,若一念走差,娶了个卑贱的商户女,岂不得懊悔一辈子?”

    “再说了,娘早派人打探过虞家的产业,虽能养珠,但那珠子大不过两分,色泽形状最好不过中上,多有细小瑕疵,但凡讲究些的人家,绝不会买他家的珠子,你爹这回是打错算盘了。”

    王小姐听了娘亲这一番话,暗暗松了一口气,温婉大方地抿起唇微笑:“即是如此,那虞家家底也算殷实,表哥若是喜欢,将那虞家女纳了也无不可,常言说娶妻娶贤,纳妾纳色……”

    “欸你这孩子,就是心太善了!”知县夫人连声叹道:“你姨母早早去了,你表哥视我若亲母,我说的便算数,此事万万不可。”

    她断然道:“别说是妾,便是个外室,你表哥也绝不能叫她沾上一星半点!”

    虞家女那般颜色,轻浮至极,若真纳入家宅哪还有她乖女儿的安生日子?!

    还是得想个法子,将这虞家女的威胁彻底斩断……

    王知县府上的马车自与常人不同,车顶上封的乃是官绿色罩顶,馆陶县独一份,一望便知,粼粼驶过街道时,往来百姓畏惧官威纷纷避让。

    一辆自卫河岸方向驶来的秋香色马车也停住了,待知县家眷走过,褚嬷嬷先啐了口,随即掀帘进了马车禀告。

    “大奶奶,人走远了。”

    赵昉叹气:“我们也走吧。”

    早些到家,也好洗去一身尘气。

    自古来云民不与官斗,何况还是他们馆陶头顶上这片青天?再难忍也得忍了。

    可她家珠儿本清清白白,平空却叫哪些个多嘴婆子传出风言风语……赵昉念及此,双手紧攥,只恨不得立时飞到虞宅,将那长舌妇嘴都撕烂!

    这一桩祸事,还要从两月前说起。

    虞氏一族算是馆陶当地的外姓,前朝末迁居于此,几代经营,攒下了不小的家业,人丁也日渐兴旺。

    只论虞老太爷这一主支,与老妻共养育了三子。

    老大虞岱,随了老太爷的头脑和体格,人也精明,如今接手了虞家泰半的生意;老二虞岳很有几分读书的天分,是虞家五服三代里唯一一个举人老爷,正等着补本县教谕的缺,眼瞅着要做官老爷了,可谓光耀门楣;老三虞泰则是个混不吝的,文不成武不就,也就仗着虞家豪富,整日逗猫走狗,撩闲度日。

    赵昉被褚嬷嬷唤作“大奶奶”,正是虞家老大虞岱的妻子,膝下一子一女。长女名珠珠,人称虞大姑娘,生来体弱,在馆陶南镇的虞家老宅密不透风地娇养长大。只在两月前,虞老大在新建的珠场一脚踏空跌进水里,得了重风寒,高烧不退,虞珠珠方随母亲赵昉前去探望,租了医馆旁的一处小院住下。

    说来也是孽缘,王知县的外甥,正在县学里读书的贺二公子也正巧租下隔壁院落,一行数人,多是县学里的生员,附庸风雅,宴饮作诗时一时兴起,玩起了投壶。

    贺公子酒量了了偏要逞强,头昏脑涨间,一抬手竟将箭矢扔过了墙头。

    众人见此大声哄笑。

    贺公子是个拧巴性子,不肯服输,又兼醉意醺然,不假思索,踩着院墙边上的歪脖子老树便爬上墙头,探出个脑袋冲那边大喊:“喂!有人没有!请把箭矢还我……”

    虞珠珠心道惯着他了。捡起箭矢,二话不说便扔回他脸上。

    虞珠珠的准头那是相当不错的。

    这一箭,何止扎了贺公子一头包,还扎到了贺公子心尖尖上。

    贺公子面若红霞,捧着那箭矢,晕陶陶地被同窗三下两下拽下来。

    醒酒后甚至疑心见到了洛神仙子,游魂数日,斯斯艾艾托请做知县夫人的姨母为他寻人。

    看那举止神态,似是一见钟情的模样,说不得找着正主便要去说亲。

    王知县对虞家的养珠生意另有想法,有心交好,倒是难得叮嘱了夫人一句,合适的话不妨撮合。可知县夫人却是早打算招贺二公子作佳婿的,如何能肯同意此事?

    不仅不同意,她担心那商户女心大,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还屈尊给虞家递了帖子,上门敲打一二。

    对虞家而言,这整一个无妄之灾。

    事情到此就已结束,本就是没影的事,虞家上上下下都紧闭嘴巴一个字也不往外吐。可今日赵昉去卫河东岸看顾珠场,竟然听见那采买的钱婆子胆大包天,背后编排她家珠儿!

    尽是些胡编臆造的恶毒揣测,断不能提,可其中诸多细节可不是一个连虞家大门都没见过的无名婆子能编出来的。

    赵昉使了一二手段,从这婆子嘴里套出话来。

    好啊,原来竟是祸起萧墙,自家人捅的刀子!

    赵昉忍着郁气,赶在中午时回到虞家,进门兜头就问:“二奶奶呢?!”

    ……

    虞家正屋,十数人分男女长幼,两桌而坐,正在吃午饭。

    末冬初春时节,桌上饭菜多是些腌萝卜、泡白菜、腊肉、槽鱼……只有两碟青菜,还算稀奇,是庄上火室产的,数量不多,采来吃个新鲜。

    虞老太爷当先举起筷子,可半晌没落,左右扫视一圈。

    老大这几天忙着生意,不见人影,桌上是虞老二、老三、还有几个大点的孙子,虞玘、虞珀……

    虞老太爷纳闷道:“璟儿呢?”

    虞二爷虞岳连忙正色道:“他今年报童试,正是紧要关头,我见他学的不算扎实,盼着他多下点功夫,索性允他在自个房里吃了。”

    虞老太爷“噢”了声,多叮嘱了一句:“孩子还小,不必管他太紧。”

    虞二爷应下,却不以为意,全没放在心上。

    虞老太爷又不是读书人,能懂什么。

    实际上虞老太爷懂的可真不少!

    老太爷一双利眼,一见二儿子那副表情,就知他心里推诿,也懒得再提,开口道:“用饭吧!”

    虞家人这才动起来。

    西边一桌坐的是虞家女眷。虞老太大马虞刀当仁不让地坐在最上头,席间气氛与东桌不同,显然不太美妙。

    都知道老太太打那日后就心里不痛快,谁敢去撩虎须?

    虞二奶奶生的袅娜风流,内里也是个万事不理的清静性子,叫她吟诗作对正好,若指望她开口说两句俏皮话,那比登天还难。

    虞三奶奶倒是心思活泛,可她毕竟是一个做媳妇的,又牵扯到家里的大姑娘,嘴上更要小心,说的一二不巧,怕是要被护短的老太太活剐了。

    这时候,当然得祭出来老太太的心头肉了。

    虞三奶奶喝着茶,往外递了个眼风。

    虞珠珠在心无旁骛地扒饭。

    虞三奶奶:“……”又一个眼风。

    虞珠珠还在心无旁骛地扒饭。

    虞三奶奶一张银盘桃面上,杏眼都撇地快斜飞出去了,末了实在没法子,亲手给大姑娘夹了一筷子青菜。

    “这小黄瓜可真鲜嫩,哎呀,看我这记性。”虞三奶奶意有所指:“老太太也喜欢吃这个菜吧。”

    虞珠珠从来不浪费粮食,当即先把小黄瓜两口吃掉了,吃完她眨巴眨巴大眼睛,恍然大悟。

    “奶,这个好吃。”她勾起红润润的嘴巴粲然一笑:“您也尝尝呗。”

    大姑娘这一笑,可谓是满堂生辉。

    不提看直眼的虞三奶奶,就连眼观鼻鼻观心的虞二奶奶也不禁顿住了。暗叹哪怕日日得见,也得摄于大姑娘这般容色而失神。

    想那虞家二老不过中人之姿,生的三子亦都是相貌平平。就算是大奶奶,也顶多赞一句温婉清秀罢了,怎就得了大姑娘这样惊人的殊色?

    神妃仙子也不过如此了,只可惜她的葭儿。虞二奶奶扫一眼默不作声的女儿,原本七分品貌,站在大姑娘身旁也压成了三分……

    虞三奶奶倒是没想那许多,她紧着老太太瞧——也是奇了!

    明明大姑娘只是动了动嘴,连夹菜的动作都没有,可老太太却像得了多大的孝敬,再扮不成怒目罗汉,只压着笑意,轻描淡写斥了句“贪吃”。

    孙女没被那糟心事影响该是好事,可心大成这样,也不应该。虞老太太放心不下,又多说了两句。

    “快要说亲的年纪,还跟个没长成的小孩子似的,不是吃穿就是玩乐,哪家敢要这样的媳妇……”

    虞珠珠小声道:“哪有呀……”

    下意识低头,看看今日穿的一身淡绿地素绸料短衫配新式样鹅黄色折花枝纹云熟绢裙,又摸了摸耳朵上的金累丝串石榴花耳坠,愈发理直气壮。

    “衣衫是爹爹从南边买来的,首饰是三婶婶家的四叔叔送的,婶婶特意为我挑的石榴花样,珠珠又没有伸手要。”

    她说话间昂着小脑袋,笑意盈盈,显然极是爱俏自得的模样,金灿灿的耳坠也摇来曳去,越发衬得肤白若雪,细腻生光。

    虞老太太既怜爱她天真,又怕她太天真,以后要吃亏,不禁无奈摇头:“你呀……”

    虞三奶奶听了这小祖宗无遮无拦的一番话,却是心头错跳一拍。

    她四弟弟做的珠宝生意,年前确实往虞家送了一小箱首饰头面,她有私心,也确实先送去了东院让大奶奶和大姑娘先挑。

    可二房那边不知道啊!

    那金累丝串石榴花耳坠,工艺材质实打实的精巧富贵,也仅那么一对……坏事了!

    虞三奶奶心道,二房怕是晓得自己得的首饰是大房那边挑剩下的了!

    她既心虚,再看二嫂,总觉得许氏唇边挂着似有似无的冷笑。

    自然,是人都有远近。虞三奶奶和虞二奶奶的确不算投缘,可面上得做光。都是妯娌,墙挨着墙,总不能生分了去。

    她正绞尽脑汁想着说点什么,挽回关系,只听屋外一阵越走越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虞大奶奶回来了!

    这个点!瞧着面色还难看的紧!

    虞三奶奶捂着怦怦跳的胸口,心道今日到底怎么了?!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