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成雅就又说了一遍,这其实是件小事,今天只有两件细枝末节的磋商小事,那两封邮件本来也不用更高级别的律师处理,可是她就是觉得不妙,忍不住过来跟周昀枫说。

    “给我约宋经诚。”周昀枫说。

    听着语气不对,成雅心里一沉,立马掏出手机接通宋经诚助理的电话,但助理客客气气地说宋总出差了,这半个月都不在北京,至于在哪儿,他也不知道,要不您留个口信?保证一有机会就转给他。成雅只好挂断,然后有些无措地看着周昀枫。

    周昀枫冷静下来了,笑着道:“没事,使性子呢。”

    成雅仍不放心,一双大眼睛少见地露出些可怜来,周昀枫于是又安慰道:“我们算计了人家,还不让人发点脾气?他就算交代了什么,对我们并没有什么影响。”

    成雅就等他这句话,听见了就露出领悟和放心的表情,轻快地说:“那我先出去了,签约的事我尽快推进。”

    春晓回到市里时才三点多,储律师催得紧,她应该尽快回去工作,可是不知怎的,脚步就是越来越沉,越来越慢。也许是年纪大了,她想,昨天的生日一过就又老了一岁。可是她分明又没做什么,在出租车上坐着,在接待室长椅上坐着,在会客室坐着,在公交车上坐着,坐着也这么耗神吗?她觉得自己像一块能量耗尽的电池,实在耗得太尽了,连话也不想说,动也不想动了。从公交车上下来的时候她差点跌了一跤,旁边的大妈反倒扶了她一把,说:“姑娘,我看你这脸色可是不太好,你坐这儿歇歇吧。”

    十二月底北京的街头,公交车站台的不锈钢小座位,两百块买来的棉服,带绒的秋裤外套着西裤。春晓不知怎么就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知道你不喜欢城市,可是我们学法律的,不在大城市怎么找工作?隐居田园,给村民们画普法板报呀?”张华腾笑着说,摸了摸她的头发,“其实大城市和大自然不是一样看吗?你看不到山峦叠翠,可是看得到高楼大厦起伏,看不到大江大河,可是看得到车水马龙。你看前面这些楼,像不像一座座山,你看这些车,比水还多变化呢,只要有想象力,你想看什么看不到?”

    这些年,她无数次看着高楼大厦的轮廓想象群山起伏,其上郁郁葱葱、植被茂盛,突出的线条是山间小道,显眼的灯光是隐居的山民。山下河流或湍急或平静,波光粼粼,万般变化。

    他说得对,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林,不上不下、不大不小地隐是身在市里,心想着山林。她现在可以到山林中去啊,为什么不去呢?可能是隐隐地知道,得在人群中才能好起来。她想起小时候家里养的那条黄狗,不知怎么就误食了鼠药,吐了一整天,打了针也不管用,奄奄一息地躺在客厅水泥地上,只有肚子还有急促的起伏,眼睛都不转了。不知怎么忽然有了力气似的窜出去,窜下楼,俯卧到葡萄架下的泥土上,姿势更像一条狗了,脑袋耷拉在前爪上,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了她最后一眼。

    如果要死,就死在自然里,泥土上,如果想活,得留在社会上,人群间。

    可笑,一把年纪,要死要活,说都说不出口。她是因为张华腾吗?不是,那个人才是已经死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是现在这个人不是他。他没有他的灵魂了。

    有的人没有了灵魂,有的人没有了□□。

    “周昀枫,你可真行,我都这样了,你两个月才来看看我。”兰胜男躺在病床上,头上带着柔软的毛线帽,脸色苍白,声气不足,可是笑得开心,“我这个病这么快,你再不来可就……”

    宋经诚捂住了她嘴,眼神难过地像随时能哭出来。他身上的毛衣和她毛线帽的颜色、质地一样,柔柔软软的,看起来很好欺负。

    果然,胜男虚弱地抬起手,没怎么费力就把他的手抹开了,笑着说:“真行,你想要的婚礼我都给你了,你还不让我说两句话?”

    周昀枫知道她不想结婚,她不想这样留在宋经诚的记忆里,她不想让他记得她,最好都忘了,他那么多愁善感,跟他谈恋爱是想让他开心点,要是给他留下一个因病去世的亡妻的印象,他后半辈子怎么办?可是她拗不过他了。她,兰胜男,能说得过世界上一切人,从不受任何人拘束的自由灵魂,拗不过他,那个随和优柔沉默寡言的男孩了。

    “你会好起来的。”宋经诚暖着她的手,执拗而真诚地说。

    只有他相信她还会好起来。周昀枫已经跟医生谈过了,所以知道她已经不行了,知道他也快不行了,所以他花了一个小时在花园里抽烟,让眼睛不再那么红。

    “好,”兰胜男迁就地答应,“会好起来,等我好起来,我可要看看谁给我们宋公子的Mathematical Finance打不及格,害我们公子被老爷骂。”

    周昀枫知道她是在转移话题,她朝自己使了个眼色,这个眼色他从小就懂得是什么意思,可是这一次他不想懂,他接不下这个茬。于是他生硬地说:“伴郎服为什么用暗纹西装,跟演出服似的,我不喜欢!”

    宋经诚从病床边抬起眼来,眼神就像林间的小鹿,他双手仍握着她的手,微微笑着:“那你去选别的,喜欢什么都行。”

    他不在乎一切细节,因为她不在乎,他只在乎新娘是她,其他都无所谓。

    周昀枫改变了那场婚礼的许多细节,他粗暴强横地打断让策划公司呼天抢地团团转,好不容易在午夜前完成了布置。婚礼没有彩排,因为新娘的体力不允许,新郎的精力不允许,可是婚礼顺利极了,每一步都像是精心彩排过、核对过,一点没有差错。

    周昀枫怀疑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差错,他跟宋经诚曾经这么铁过吗?没有道理出错,可是出了什么错呢?现在他们只比陌路好一点点而已吧?不,还不如彻底陌路好,至少他能算计得毫无愧疚,午夜梦回不至于不心安。

    ……开玩笑,简直是开玩笑。

    日子还是得过的。

    春晓没有辞职,就还得每天早上九点准时坐在座位上,桌子上堆着的文件和卷宗好像会繁衍似的,眼见着越来越多,变成了几个大种群,令她应接不暇。永铸的案子汇报给储律师,但他其实不管,有时连装模做样看看都懒得,因为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宋氏的案子汇报给薛律师,她管得巨细无遗,每一件小事都要挑出十个错八个不妥,再怎么小心也无法避免;讲座和约稿的准备汇报给周律师,他喜怒无常,有时嗯也不嗯一声,有时抬手就改上半个钟头,好像忘了她还在自己桌前站着。原本商标行政诉讼春晓也参与,要汇报给刘川生或者成律师,但实在顾不过来了,不得不请辞,她挺不好意思,可把周昀枫暗自高兴坏了。

    刘川生没有再提把春晓要到自己手下的事。全所都知道,周昀枫虽然拿下了宋氏,薛成雅虽然凭借这个成为了合伙人,但是宋氏只认蔡律师,所有的邮件都主送春晓,抄送看心情,即便是薛成雅百般在回复里说明负责律师是谁、联络人是谁,宋氏的法务就像是瞎了一样,完全不予理会。

    如此已经快三周了,周昀枫觉得挺可笑的,纵使是宋经诚这个性子也使得有点无厘头了,他是怎么交代法务总监的呢?这么一个邮件总闸除了让流程复杂了一点之外还有什么意义?除了让春晓不得不花些时间处理事务性工作还有什么好处?

    薛成雅不觉得好笑,她简直觉得每一封邮件都像是打在自己脸上的巴掌。今年新招来的实习生全归口到她这里来做宋氏的案子了,可是他们分明是因为周昀枫才来的,哪里会对自己言听计从?组会上总有人想翘尾巴,虽然她都弹压得住,可是不烦吗?周昀枫的团队太大了,在争取宋氏的时候,成雅可以跟他朝夕相伴,可是现在,她三天两头见不到他,每次见面只能是因为有事、挨训、要请教他,这种关系太不对等了。

    这气没有别的地方撒,只能撒在春晓身上。谁让她天天转着邮件一言不发,谁让她管着周昀枫的日程一言不发,谁让她每天都进周昀枫的办公室一进半天出来还是一言不发?成雅从来没把春晓看在眼里,觉得她比自己新搬进的合伙人办公室里的饮水机都没用,可是饮水机是少不了的,春晓也变成少不了的人了吗?她本以为搞定了宋氏就可以打发她走了!

    现在想想,周昀枫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打发她走,是不是?要不然怎么会把自己的日程放到她手里?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春晓是个锯嘴的葫芦吗?他早就认识春晓吗?……不,他分明让自己做了个全面背调,甚至动用了调查员。可是,可是……成雅想不通,只觉得他太深不可测了。

    春晓觉得成雅有些魔怔了,想了半天,给储律师发了个微信,问他有没有空一起吃晚饭。储律师直接一个电话打了过来:“发错了?”

    “哎,我这就过去。”春晓答非所问地说,挂了电话去储律师的办公室。她千算万算,没算到周昀枫在储钟秀的办公室里,一推门好悬没吓死:“周律师!”

    周昀枫看着她,舌头舔了舔后槽牙,好像要生吃人。储钟秀举起双手说:“我可是无辜群众。”

    春晓觉得想说的话不适合当着周昀枫说,只能默不作声。周昀枫点了点头,推门就走了,脚步凌厉,身姿潇洒得过头,差点没带出一个龙卷风来。

    春晓在他身后锁上门,百叶窗是放好的,不用动。

    “春晓,咱们没有师徒之情也有师徒之实,你可别害我。”储钟秀慢吞吞地说。

    春晓想了想,说:“成雅在开视频会,她的办公室也看不到你这儿。”

    “可是周律师刚出去,她在周律师身上可是插了眼的。”储律师难得开个玩笑。

    “要是有眼就知道没超过两秒,没关系。”

    “你终于要算计谁了,春晓,说吧,我不保证能帮忙,但是可以听听你的计划。”储律师说。律师真没有一个傻的,连储律师这样出名老实厚道的都是猴精猴精的。

    春晓顾不得那些,说了自己的计划,然后掏出手机要给储律师转饭钱。

    “等等!”猴精有点傻眼,说,“你让我劝成雅?”

    “只有您合适,您资历最老,最得周律师信任,成雅其实也尊重您。”春晓利落地转了账,“别人说什么成雅不会信,还会多想,我就只能找您了,师父。”

    “你可别!我受不起!”储钟秀站起来在办公室里直遛弯,“我看出来了,你这是要算计我!”

    春晓没想到他的反应,愣了一愣。

    “我跟薛成雅从来没有单独吃过饭,我现在找她吃饭,就说明我看出来她有问题了,她对我敌意会很重!”储钟秀一点也不想趟浑水,“她那个性子能允许谁提意见?你干嘛不找周律师,她要听谁的也就只能是周昀枫!”

    现在谁都看得出来成雅钻牛角尖了,只有周昀枫没看出来,或者看出来了根本不想管。周昀枫不是那种体贴的人,就算求他也是白求,春晓知道,储钟秀也知道。

    “她那么聪明,早晚能纳过闷来,用得着你我多嘴?春晓,咱俩不引火烧身还一天三顿地挨骂呢,你还找事?你知道主子是怎么想的,弄不好……”储律师一个四十多岁的大老爷们,生生聊出太监嗑来了。

    春晓觉得挺逗的,笑了一声,发现不合适,赶紧又板起脸来:“储律师,其实成雅很重要,是不是?她有个三长两短,那些案子谁做?大家伙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哪儿有那么严重!成雅就是耍耍小脾气,她跟客户不能甩脸子,就在办公室甩呗,其实你不看就得了,用不着往上找,你是好心劝她,她弄不好以为你是嘲笑她呢!”储律师坐到沙发上,差点掐了个兰花指。

    “所以不能是我去呀,得您说,她能听进去一言半语也好,等她懂了肯定只会感谢您,退一万步,她不感谢,也不会恩将仇报,没办法伤害您一分半毫,是不是?”春晓诚恳地说。

    储钟秀早就升了合伙人,手里四舍五入其实就永筑一个大客户,可是这一个大客户就够他风风光光地在合伙人里占个中等偏上,他还有时间干别的,挣些别的名啊利啊什么的,从而在大学校友录里不仅是个满身铜臭味的律师,而是名誉校友。

    这个客户是周昀枫的,所以储钟秀不用想带走的事,带不走,他就得稳稳当当地在成杜永干才行。可是这有什么不好?成杜永是顶尖的,加入别的所能更好吗?出去自己开所就更好吗?在这里除了周昀枫谁也拿不走这个客户,周昀枫没有那个精力自己亲力亲为,也信不过别人,所以自己稳当得跟进了保险柜似的。

    储钟秀听进去了,哼了一声:“你其实是说,我的位置跟她将来差不多,想点点她,可是你想没想过,她要是心存高远,看不上我这样的,我去说,她还以为我倚老卖老、看了她,怎么办?”

    “那怎么会,成杜永谁敢看不起您储律师!”春晓难得精怪一回,马屁拍得咔咔响。

    其实,成雅确实心存高远,只是并不在业务上,她的心思不难猜,她想要的不是成杜永管理合伙人的位置,而是管理合伙人夫人的位置。储钟秀可能也知道,眼望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想跟未来的管理合伙人夫人提前埋下一段善缘,答应了。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她能不能听进去我不敢保证,会不会发现”——他终于翘着兰花指画了个圈把春晓围在里头——“你这些小计谋我也不管,要是她恼了,我立马往你身上推,你自己受着别有二话!”

    春晓知道成了,差点应了个“喳”,好不容易咬住嘴唇忍住了,抬头一看挂钟,不到10分钟。“那我先走了,一会儿让成雅看见可不得了。师父,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谢谢了!”春晓在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吸了口气,开了门出去了。

    储钟秀看着关上的门,半晌后笑了。她甚至还给自己转了500块钱,太有意思了。

    只除了一条,周昀枫可是不会觉得有意思的。不过,收了人家的钱,怎么能不替人家消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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