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游廊上,子书律离她很近,近到连她开口之时,唇齿间飘出的薄薄酒气都可闻到。

    怀袖醉了,醉糊涂了。

    子书律单手撑在廊柱上,不忍去看她的泪眼,按下心头的怒气,还是想先将她带回卧房,“你喝醉了,回去睡吧。有什么话,明日酒醒再来找我。”

    语罢,他伸手去揽怀袖的肩,却见怀袖似被火烫,肩头一闪躲过自己的手,又凄声问了一句:“先生还未告知,怀袖在帝师府,究竟是什么人。”

    “你自然是......”

    “自然是什么?”

    风至深夜,愈发冷透。静悄悄刮过来一缕,堪比利刃。怀袖两手紧抱廊柱,在子书律犹豫的话语中,倔强追问一句。

    子书律眉头微皱,嗅出风中异样,察觉是要变天。院里草木摇摆,隐隐有雨气传来。

    眼看,是要落雨。

    俯身将怀袖笼在自己身下,尽力替她将冷风隔绝。子书律牙关紧咬,不忍动怒,还是柔声劝她:“你醉了,有话明日再说。”

    怀袖仰头看他,泪从眼角横流,湿了耳鬓长发。心痛至极,反而冷笑一声,她道:“先生也说不出来吧。”

    子书律不知她今夜为何如此,只下意识,不想迎面与她对撞,只打算耐心哄她回屋歇下。

    怀袖却已到了崩溃边缘。子书律越是冷静自持,就越让她觉得自己愚蠢可笑,荒谬至极。

    当朝帝师!天下权臣!山河功绩之首要功臣!这样的人,本就是高门贵女,公主皇亲才可与之相配的。自己是什么人,竟也幻想有朝一日,能与先生有个结果?

    若没有结果便也罢了,不过是一厢情愿自甘如此的。可偏偏......

    偏偏他心里记着别人,还妄图透过自己,去看故人。更可怖的是,先生或许从来都知道自己的心思,也或许是他有意将自己自己养出这般心思......

    怀袖死死盯着子书律的眼睛,看着他漆色瞳仁里的自己,狼狈不堪。她听见先生问自己到底在说什么,笑了笑,迅疾抬手抹了把泪,又抱回廊柱,声如薄风颤抖:“先生从不对我动怒,便是眼下情形,先生也没有半分怒色。帝师大人容忍至此,不知是对着怀袖,还是透过怀袖,看着别人呢?”

    她的声音很轻,落到子书律耳中,却似干雷乍响,轰鸣惊心。

    一瞬的沉默,于怀袖而言,便是默认。

    “先生重情义,是圣人。旧时情谊深厚,至今不忘,让人无可置喙。”

    怀袖笑起来,本不想阴阳怪气,说出口却很有几分那个意思,“帝师与公主,本就更相配。”

    子书律听她言及旧时情谊和公主,只当她在宫中听了那些自己与长公主的传言,这才回味过来,明白她从宫中回来后的奇怪缘由,脸色彻底垮下来:“离府几日,都听了些什么胡话!”

    “胡话?”

    怀袖看他黑脸,不但不怕,反觉好笑。戳破了心中所想,胆子也狂纵起来,什么都敢说:“怎么?先生做得,却不许别人说?”

    院里,大颗大颗的雨水突如其来,叮叮当当砸了一片乱响。顷刻间,院里地砖草木便湿透。

    怀袖半只脚悬于廊外,雨水浸透鞋履,冰刺一般的雨气顺着脚尖,缓缓爬满全身。

    极致的冷与痛交杂,怀袖两耳轰鸣,只觉周遭声音像是蒙了厚厚一层布,呜咽混杂,根本听不清楚。她睁眼茫然,看着先生俯身抓住自己的肩,唇齿开合间,似乎在说些什么。

    先生的脸色很难看,不知是因为自己方才那句质问,还是自己戳破他与燕国公主之事,惹得他恼羞成怒。

    怀袖站不稳,用仅剩的力气抱紧廊柱,整个身子都靠在廊柱上,才不至于栽倒下去。

    脑中昏聩,她看着子书律离自己越来越近,他身上那股好闻的书卷墨香又弥漫开,将自己整个包裹。

    院里雨声滴答,声量愈狂。怀袖睁大眼睛去听他的话,却什么也听不清。累极了,干脆不去听,只抱着廊柱喃喃自语:“先生误我......”

    “若无情,大可直说,为何要透过我,去看着别人?”

    “先生有错,错在不该带怀袖入帝师府。怀袖亦有错,错在心比天高,痴人做梦......”

    “先生,”怀袖两手脱力,眼看就要抱不住廊柱。她竭力仰头看着子书律,终于问出那句话,“其实弟子无病,对吗?”

    话问出口,子书律的脸色肉眼可见变得惨白。怀袖扬唇笑起来,两行泪滚下来,砸在子书律的手背上。

    他两手抓着怀袖的肩,手背上青筋明显。廊上灯笼一打,猩红如血路蜿蜒。

    “你说什么?”

    怀袖还是笑着,大泪无声,只余笑意满脸,柔声细语,反像是在宽慰他:“我本无病,先生却要我日日服药。所为的,便是将我这一张白纸,日日囚于帝师府,任先生作画题字,欣赏玩味,是吗?”

    檐下雨线成雾,子书律僵在原地,紧绷的心弦,骤然断裂。铺满心底的碎玉,尽数没入血肉中。清晰的痛感之下,子书律终于能开口,却不敢正面她的话,只颤着声音问她:“阿袖觉得,帝师府三载相处,是囚?”

    怀袖就快站不住,并不回他的话,只道:“先生可知,白纸作画,也是有讲究的。若是平整崭新的一张纸,笔尖落下去自然顺滑平整,干干净净。可若是一张本就被揉皱过的纸,即便用沉沉镇纸铺平熨帖,也终有抹不去的折痕。这样的皱纸,笔墨落下来,永远覆在折痕上,崎岖难看,可笑至极。”

    一只手垂下来,只剩另一只手撑着最后的力气攀着廊柱,怀袖垂眸,气声道:“皱纸有痕,即便浓墨覆压,只肖沿着折痕去复原,那皱纸,终将是皱纸......”

    言罢,怀袖脱力,像在洪流中耗尽了力气,怀里浮木也被水流卷走,手心一空,终究什么也揽不住。如轻羽零落汹涌波涛中,毫无挣扎之力,轻飘飘倒下去,落进一片宽厚中。

    脑中尽是轰鸣狂嚣,怀袖倒下去,视线只剩一条狭窄缝隙。就在那缝隙中,她对上那双熟悉至极的眼睛。

    头一次,她发现那双眼睛,似乎也会流泪。

    子书律的眼睛朦胧俊美,眼尾微垂,减轻了他眉宇间的凌厉。可此刻,那双朦胧微垂的桃花眼像被雨淋湿后,又染上廊上灯笼红光,泛着火红的波光。

    她本就恍惚,现下'更是分不清,他眼里究竟是蓄满了泪,还是腾起烈火。

    直到大颗大颗的泪落到自己脸上,滚烫,又转瞬即凉。怀袖恨恨看他,却没力气挣脱。

    只是真切感受到他的眼泪后,心头竟有一瞬莫名快感。怀袖看他一眼,游丝般恼怨:“放开我......”

    放开,自是不可能的。

    怀袖晕过去,整个人轻如柔云。子书律将她搂住,却觉双腿无力,深跪下去,才将她稳稳圈在怀里。

    帝师府正院,无人敢来。外有景斐看护,韶年轩那边,葵香远远瞧见丁点情形,吓得立马躲回去,唯恐多看一眼。

    “阿袖?”

    雨声泠泠中,他低声唤她的名。一如当初漫天大雪中,他搂住身穿婚服的高安公主,轻声唤公主的名。

    可当初唤不醒的人,今日亦不能。

    衣衫落地,被雨水湿了长长一截。也不知这样跪了多久,只记得是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解释了,求饶了,可怀里的人始终安静,不知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雨夜无边,风雨像被这暗黑天地锻成凌迟肉身的百辟刀,一刀一刀割肉见骨。承着碎骨的痛,子书律缓缓起身,脚步踉跄,抱着怀袖往韶年轩走。

    大雨在身后狂嚣,子书律停步,回头看了一眼。方才怀袖的凄声质问,言犹在耳。

    她说,“先生误我。”

    她问自己,“其实弟子无病,对吗?”

    她还说,“皱纸有痕,即便浓墨覆压,只肖沿着折痕去复原,那皱纸,终将是皱纸。”

    子书律转回头,抬脚步入卧房,亲手将怀袖湿了的披风解下,动作小心地脱下她湿透的鞋履锦袜,指端触到她脚背凉如雪,心头作痛,缓缓替她盖好帛被。

    卧房之中烛灯摇晃,映在怀袖脸上,红黄好看。子书律双膝跪于榻前,双眼望着怀袖,什么圣人端方师德伦理,都脱身而飞,置于九霄云外。

    他忽地笑起来,无声,有泪。

    “阿袖,”他唤她的名,他亲自为她取的名,“你究竟知道多少?”

    颤抖的指尖抚上她的脸,凝脂般的触感,一如当初。子书律手腕一滞,停在她饱满湿润的唇瓣上。

    他知道,自己实在罪大恶极,实在坏的透顶。明明毁了她的一切,却仍不肯放手,即便饮鸩止渴,也要留她,要她。

    “即便是皱纸,也并非不可作画,不是吗?”

    他直起身子,俯身靠近怀袖,近一点,再近一点,终于到鼻尖相抵的程度。

    怀袖睡过去了,呼吸均匀而轻微,只有这般近到不再近的距离中,子书律才能清晰体会到她的呼吸。

    压在唇瓣上的指尖一动,腾出位置来。子书律目光移下去,看见那里的鲜艳欲滴,一颗心有如滚油沸腾,简直要将这副虚伪躯壳崩裂开。

    喉头一滚,子书律闭眼,肩背猛地一颤,终究还是别开头,重重砸在床榻上,声音喑哑:“对不起,阿袖……”

    床榻之上,怀袖沉睡,落入无边沉境。她看不见子书律的举动,亦听不见他的话。

    这一夜的雨很大,很冷。怀袖风寒未愈,又只着薄衣,再加这段时间不曾好好用药,多忘候之症失了温养方子,开始反噬身体。

    情绪崩溃下,体难承受。

    就这样,怀袖睡了一个大觉,足足十日都未醒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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