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南书房中极致安静,静到怀袖连自己的呼吸都清晰可闻。门外的风钻进来,吹得桌上烛灯轻晃,混着墙上壁灯,将怀袖的身影投在地上,墙上,桌上,窗棂上......

    三三两两的人影,又最终汇聚到怀袖身上。立在这些影子的中心,怀袖捂嘴噤声,察觉先生不在,自己擅闯,昏头的酒劲霎时醒了大半。

    她本想趁着先生没回来,拔腿逃出去,只不巧在转身的瞬间,一阵夜风卷进来,穿过她的肩头,直直刮向书桌上。

    纸张被风卷动,发出沙沙脆响。鬼使神差,怀袖随着那声音去看,这才发现先生桌案上竟有一幅画。

    方才那画卷平放于桌案上,又被桌案一侧书卷笔墨挡住,怀袖心中惊惶,并未看见。现下这阵风卷过来,将画卷吹歪了一些,画卷一角悬于桌沿,轻轻摇晃着。

    隐约的一抹红落在怀袖眼里,像无法抵抗的致命吸引,勾着她的脚步慢慢挪过去,直到她站在书案后,在桌上烛灯映照下,将那画像看得清楚。

    那是一副女子画像。画中女子一袭红裙,如火般燃烧在漆黑暗夜中......

    画中女子只有背影,可即便只有背影,怀袖也能从她描画精细的裙摆上,绣纹上,甚至是搭在肩上那件银白皮毛的滚边短斗篷上,看出画中人的矜贵雅致。

    视线一路往下,落到画卷的最底下,那里有一行小小题字。怀袖心口一窒,莫名不敢去看,瞥了眼神去看画中女子,再次确信画中人,不是自己。

    她没有这样红如烈火的锦衣华裳,也没有梳过这种样式的发髻,甚至没有戴过画中女子头上那般贵重的步摇......

    画中人的每一寸,每处衣裙褶皱,每条发丝微扬,都在告诉怀袖,这不是她。

    南书房,是帝师府的禁地,是独属于先生一人的地方。可在这样的地方,竟放着一幅女子画像......

    怀袖闭眼,百骸俱痛,如一盆冷雨劈头泼下来,纷扬的雨水触到皮肉,顷刻变成锋利短箭,将她每一寸皮肉穿透,箭矢扎进骨缝中还不肯罢休,仍拼了命往里钻,大有将她整个人碎裂之势。

    冷极痛极,怀袖双眼紧闭,不敢去看那画中女子雍容尊贵,却想起三载生活的每个片段,想起那些曾暗自窃喜的不堪。

    原来,一切都是错的......

    她想起这三年,先生差人替自己置办的衣裳,多以红色为主,各式各样的红,浓的淡的,装满了衣箱。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穿着红裙走到书房时,先生眼中刹那闪过的欢喜,曾让自己于长夜难眠时,细细琢磨窃喜过无数次。

    风声退出去,南书房只余烛灯噼啪燃烧声。怀袖睁开眼,虽不敢,却还是看向画卷最下面的一行题字,那字很小很小,可怀袖认得子书律的笔迹,且绝不会认错。

    【元康十七年冬,律为公主作。】

    元康十七年......

    元康,是燕国的年号!

    怀袖只觉自己的魂魄都被那行小字勾走,勾走后又被弃如敝履,恶狠狠摔进无底深渊。自己仿佛永远沉不了底的幽魂,急坠之中,是无穷无尽的恐惧。

    就在这恐惧与绝望中,怀袖终于想起来,那些从葵香那儿听来的流言。

    流言纷纭,曾说先生与燕国公主有过旧情,也因着与公主私情甚密,先生才能在燕国朝堂如鱼得水,为大祈灭燕立下汗马功劳。

    可那燕国公主死了,死在和亲路上。据说两军狭路相逢一场恶战,那公主死在马蹄踩踏刀剑挥刺下,面目全非。漫天大雪中,唯有一身婚服,昭示她的身份。

    怀袖这才明白,原来流言,也可能是真的。

    眼泪是何时开始掉下的,怀袖也不知道。直到湿了衣襟,凉意透进肌肤,她伸手擦脸,才知自己已经满脸水痕,淅沥如雨。

    衣袖拂去面上一层泪痕,怀袖闭眼,忆起那些与燕国有关的梦境。

    她忽然有个可怕的念头。

    怀袖将画卷放于原位,缓缓出了南书房,将门扇合上,仿若自己不曾来过一般。

    双眼已不能看清眼前的路,仅凭着记忆和习惯,她极慢极慢地走,走下台阶时又停下,转头看了眼南书房的门,看着那里面灯影如初,与自己来时并无什么不同。

    原来先生心里的人,当真是那燕国公主。那自己于先生,又是什么呢?

    燕国公主死于和亲路上。同年同月,先生就将自己带回了帝师府。

    她想起自己那个可怕的猜想,浑身颤抖。

    自己无名无姓,既无家世也无才学,对当朝帝师来说,一无所用。可就是这样的自己,却得他相救,得他三载相护,悉心教导,甚至是毫无理由的宠溺骄纵......

    自己的记忆从帝师府始,从前种种半分不记得。若是先生为了......

    怀袖的心直往下掉,在无边的黑暗中体会灭顶的恐惧。她不敢那样去想,却忍不住去想。

    她不敢想自己的记忆,究竟丢在何处?还有那不知名的“良药”,没有名字的病因......

    难道先生待自己的好,当真是透过自己,看着别人罢了。许是因为自己恰好出现在那一日,许是因为自己与那燕国公主,样貌有着几分相似......

    若是借了别人的光,才偷来这三年,自己于先生,究竟算什么?替身?弟子?亦或是,掌控在手心,偶尔用来攫取欢愉和回忆的物件?

    可她分明记得,先生待自己的所有好,先生教自己读过的每页书,写过的每个字,赠自己的落霞琴和秋兔毫,夏时观星冬夜煮茶......

    所有的所有,俱是自己亲身所历,怎会有假?

    怀袖转回头,在迷蒙的视线里往回走。她甚至不敢抬头,唯恐在月色坦诚下,更见自己的可笑。

    低着头走了几步,视线模糊一片,只看得见石灯光线隐约,昏蒙中撞上了什么又软又硬的东西,才停下来。

    怀袖仰头,入目便是子书律那张俊美温柔的脸。他依旧一身黑色衣衫,衣领袖口绣一圈缠枝纹,银色丝线在月光下灼灼闪光。

    怀袖见鬼一般,往后躲了几步。心里的痛,见到他后,又化成满腔怨恨。怨恨至极,一个字都不想同他说。

    要绕过去走,却被他抬手拦下。怀袖抿唇仰头看他,眼底滚热,蓄满泪水。

    她听到他同自己问话,语气温柔至极,“为何而哭?”

    平素最让自己心安的声音,此刻听来,却是莫大的讽刺。怀袖双眼噙泪,却不愿在他面前落泪,倔劲儿上来,只梗着脖子看他,语气冷冷:“与先生无关。”

    银色月光如雾笼罩,深夜里的风越发凌厉。怀袖只披了薄薄一件丝帛披风,被夜风一吹,不禁颤抖。子书律眉头一皱,解了外衫往她身上披,怀袖侧身躲开,冷道:“不必了。”

    子书律这才看出她的不对,不是往常耍脾气一样的闹,而是真的怒了。他目光看向南书房,想起方才走前,书案上的画卷没有收起。

    南书房门扇紧闭,子书律沉眸,只觉怀袖平素乖巧,定然不会擅自闯进去。

    一缕风打着旋儿吹过来,吹起怀袖身上薄薄酒气。子书律眉头紧锁,沉声问道:“你饮酒了?到底怎么了?”

    怀袖看着他的脸,心神俱碎,怨恨与委屈勃发,险些站不住。她不能开口答话,只因一开口,眼泪便会失守。

    攥紧了拳头,怀袖脚下一动从他身侧走开,刚走一步,又被他迎面拦住。

    怀袖抿唇看他,又换个方向走。只是二人身高差距颇大,任怀袖往哪里走,子书律都能更快将她拦住。

    庭院树木沙沙作响,像急促鼓点,密密敲在心头。怀袖被他拦了几下,终是怒极,停步看他,却不语。

    月光映照下,她一双泪眼如碎冰浮于水面,晃着令人心惊的脆弱与恨意。子书律肩背绷紧,将心底碎玉割肉的痛感忍下去,微微俯身与她更近,却反被她眼底晶莹刺痛。

    夜色浮光中,少女眼角微红,悬而未落的泪水,像一把晶莹剔透的剑,悬在子书律心头。往昔爱与痛,顷刻涌上心头。

    他想起燕国数年,大祈三载,自己与她的过往与现在。十年,他始终是她的师,却从未有一日,修成过师德。

    十载韶光,终是难修师德。他是恶人,是奸佞,是让十数万人死于刀枪剑戟中的阎罗恶鬼,是背刺挚友,欺骗爱人,做尽天下不耻事的人魔。他这样的人,却偏要自欺欺人,修什么师德,做什么圣人。

    子书律闭眼一瞬,将心魔忍下,用尽了全力,才没有做出有悖师徒之伦的举动。他俯身靠近,小心翼翼的,去探究她突然而来的怒与怨,“阿袖心中有事,可否告诉先生?”

    怀袖的泪,随着他的尾音,一同落下,重重砸在地砖上。清脆滴答声起,怀袖恼极,转身奔上游廊,见着子书律也跟上来,似乎还要动手来牵自己,忙双手抱住廊柱,如同溺水之人抱紧浮木,死守一线生机。

    她躲避子书律,却只重复道:“与先生无关。”

    子书律伸手过去,本欲牵她入书房,却在她躲避之后,只触到一节手腕。

    风将她的衣袖吹起之时,子书律指端触到她凝脂般的肌肤,只得一片寒凉。心头大惊,亦有了些怒气。

    子书律收手,朝她更近一步,心火汹涌中,还是柔声道:“你是帝师府的人,如何与我无关?”

    帝师府的人?

    怀袖闻言与他对视,泪水终究不受控,断线一般淌了满脸,“是吗?那先生可否告知弟子,弟子究竟是帝师府的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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