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先生......”

    怀袖已有好几日不曾见过子书律,那日他因宁王谏言伴读一事入宫,已是七日前了。

    虽是自己心中有事刻意避而不见,可毕竟情之所寄,越是不见,每日心里越是乱线纷搅一般的思念。本以为今日也不会见到,却突然见了,怀袖与他对视,汹涌思念裹挟着众多疑问猜测,又让她没有如常与他亲近的勇气。

    她没有上前一步,开口唤了一声先生后就陷入沉默,子书律低头看她,不觉皱了眉,“发生何事?”

    怀袖看着他,心中疑问几欲脱口,又咽了下去。她想问先生,自己所患究竟何病,就连太医院的太医都诊不出来?

    本是想问的,可等人当真到了面前,却是一个字都问不出来。那些梦里的片段,走马灯般在脑中闪过。怀袖心若擂鼓,又记着先生待自己的好,一点一滴,温雨润物一般,早已浸入她的心底。

    先生救了自己,又将自己收作弟子,琴棋书画样样悉心教导。整个帝师府,人人都因着先生而对自己高看,婢女家丁无一不是因着先生的态度,才对自己处处仔细。就连柳嬷嬷那样的府中老人,做事最是严苛,平日里也难有个笑模样,唯独每每见着自己,面上总挂着笑。

    怀袖知道,先生待自己如此好,自己不该去揣测他。可梦境迷思在前,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如从前一般纯粹与先生相处。

    怀袖聪明且敏感,她知道自己与先生之间,似乎因着那些梦境,因着太医之言,隐约隔着些什么。

    可是这些话,她无法对先生提及半个字。先生开口问话,她却唯有沉默。

    雨后薄风缓缓吹过来,子书律盯着她的脸,来时心里生起的愠怒,又在她的沉默中,尽数化为怕。他总是害怕的,害怕怀袖一日不在自己眼下,就生出什么旁的枝节来。

    因着这层惧怕,他并不问她为何不见自己,或是不想,亦或是不敢。

    岐阳宫配殿乃宫人所居之处,子书律目光看向四周,未免宫人走动看见此处情形,抬手推开耳房门扇,伸手去牵怀袖衣袖,却在伸手之时,看见她手臂一动,不动声色躲开了。

    收了手回来,子书律侧身让出进门的位置,低声道:“你风寒未愈,不宜在外久留。此处宫人来往,谨慎有心人。”

    怀袖躲开他的眼神,嗫喏应一句是,便进到房中。

    等到子书律也进来,门扇轻轻被关上,怀袖抬头,恰好看见门扇关闭前,外头一抹光亮钻进来,打在子书律脸上。

    那光亮笔直,恰好打在他的眉眼之间,如利刃出鞘折射光芒,明晃晃透着寒气。

    怀袖垂于身侧的指尖一颤,蓦地想起梦中燕国公主赠予少年将军那把短刃,正想开口问,却听先生先于自己开口道:“暑去秋来最易受凉,宫中不比帝师府,总不够仔细。你既染了风寒,今日便随我回去吧。”

    听先生说要带自己回府,心里终究还是欢喜更多。方才想问的话哽在喉头,又不知该不该问了。安静的耳房中,怀袖上前一步,与他更近,有些不放心地问道:“先生接弟子回府,可是宁王那边已无碍了?”

    她本想问先生可曾见过一把羊角匕首,是否认识一位名为郁广的少年将军。梦中,那位燕国公主将匕首赠予少年将军,唤那少年郎为郁广哥哥。

    “宁王查不出帝师府有何异常,又恐我当真以书童之名安插近臣在陛下身边,因而谏言陛下擢选伴读。如今陛下允了他的建议,还将擢选伴读一事全数交于他去办。此事要紧,他暂时无暇顾及旁的事情。”

    怀袖听他如此说,心里安定下来,本想笑着答一句好,却在看见先生面上温和笑意时,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七日,先生来过岐阳宫不下三次。每一次,自己都以风寒小睡这样的借口将他躲过了,可先生今日假称已走,却是等在耳房外,只待自己走出房门。

    显然,自己前几日那些拙劣的借口,先生定是不信的。若是不信,为何不问?

    怀袖眼里的笑意弱下来,恍惚想明白。本就是老师与弟子而已,先生坦荡,哪里会像自己这般将细枝末节都嚼磨思忖......

    罢了,先生一贯如此的。

    心里有些别扭,面上并不显露,怀袖笑着点头,心中盘算着用药和梦境之事,待回了帝师府,总能找到适当机会去问先生的。

    只是......

    若想循着梦境找回从前记忆,便不能如从前一般乖乖喝药。如此,回帝师府后,自己即便不想问,也只能......

    *

    岐阳宫正殿。

    丰宁长公主于上座品茶,已经看了宋栩好一会儿。茉心在旁侍奉,已添过两回茶了。

    丰宁搁了茶盏,含笑去看宋栩,瞧着他一脸正经,有意逗他:“怎么,是岐阳宫的茶入不了宋相之口吗?”

    话音刚落,下首那位正襟危坐的丞相大人躬身行礼,回话正经却无趣:“是臣失礼,还请殿下见谅。”

    言罢,竟当真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丰宁瞧他这般正经,不禁想笑。恰好茉心添茶之时轻声禀告,说是子书律已见到怀袖,二人正在耳房说话,不由笑道:“说起来,本宫以往倒是未曾发现,宋大人与子书先生如此交好。”

    宋栩稍稍垂首,眉眼隐在乌纱帽影下,回话之声宛如春风,并不菲薄,也没有权臣傲气:“臣与子书大人不过同僚之谊。”

    “是吗?”

    丰宁视线紧盯在他脸上,故意揶揄他:“前有子书先生受伤,宋大人一早到府看望。今日又与子书先生一道,来与本宫商议宁王擢选伴读一事。本宫知晓子书先生不喜交友,又闻宋大人性子温和,人赞有如春风。想来,是子书先生也不敌有脚阳春了。”

    朝中盛赞宋栩为有脚阳春,丰宁如此说,便是故意揶揄他,嘲他有意与子书律交好。

    宋栩稍稍抬头,眉眼从乌纱帽影下显出来,听出长公主话中之意,也不恼,面上含笑温文尔雅道:“子书大人乃国之强柱,当得起世人敬之,臣也不例外。”

    丰宁与他对视,这才看进他一双眼睛,望见那里面隐约有自己的影子,心里莫名有些不悦。也不知为何,每每看见宋栩一脸正经温和,就忍不住想将他温和面目撕开,瞧一瞧那里面,是否也如外表一般端正。

    正殿之中一时安静,丰宁盯着他的眼睛,察觉他眼眸一转,将自己的眼神避开,眉头微皱,不禁想起自己那桩没能完成的婚事。

    算起来,她与宋栩这点不算梁子的梁子,便是从那时候结下的。

    那是太和二十七年,彼时先帝仍在,丰宁长公主仍为安阳公主周云贞。

    先帝下旨为安阳公主和户部度支郎中白子康赐婚。白子康官阶虽只从五品,其父白海克却是当时的工部尚书,手握重权。安阳公主也曾亲自相看过白子康,不喜,也不厌,不过瞧着是个沉稳斯文的,再加远在燕国那位归期渺渺,若不是那位,与谁成婚似乎都不过如此,便也不曾抗拒这桩婚事。

    可最终,不但婚事没成,准驸马的家还被朝廷抄了个底掉。

    丰宁眼睛微眯,想起此事还是宋栩所为。

    太和二十七年深秋,时任肃政大夫的宋栩,于安阳公主婚期前几日,查出工部尚书白海克及其子户部度支郎中白子康贪污重罪,证据详实人证皆在。

    眼看婚期将近,一应事宜都已备好,安阳公主宫中婚服都已置好,却得了如此变故。

    乾阳宫出来的宫道上,那是第一次,她与宋栩说话。

    “宋大人早知白氏父子贪污之罪,为何不早些上奏,偏要等到本公主婚期将至之时?”

    安阳公主对他有怨,只因这桩婚事是自己相看过,又点了头的,如今成婚前夕爆出这等大案,于国是好事,于她脸上却没那么好看了。

    她怨他不早些将此案上奏,白白让她丢了脸。

    那日宫道之上秋风肃肃,宋栩这般回她,“臣不过履责尽职,并无旁的意思,公主切莫多心。”

    他答的端正,却在安阳公主心里留了一根针。直到现在,当初的安阳公主已是丰宁长公主,肃政大夫宋栩已成当朝丞相,这根针还未消弭,一见宋栩的脸,就隐隐发痒。

    “宋大人状元出身,说话果真好听。”

    丰宁移开眼神不看他,端了茶盏抿茶,再不愿与他说话。一口热茶刚下喉,就听随侍内官近身传话,说是子书律要带他那位徒弟走了,心里冷笑一声,抬眸去看殿外,见子书律与怀袖立在门外,允了二人进殿。

    怀袖跟在子书律身后走进来,丰宁只肖一看,便知前几日她不过是逞强,现下师傅来了,哪里还有什么冷清模样,眼睛里甜丝丝的,都快溢出来了。

    也不知子书律这般冷傲的人,又是如何舍了面子去哄他这位弟子的。总之瞧着两人之间像是无虞,丰宁余光瞥一眼端正坐着的宋栩,冷冷道:“子书先生和宋大人所言之事,本宫自会斟酌,也会同陛下商议。”

    言下之意,便是赶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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