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怀袖低头将一碗药汁饮尽,清苦满喉,咽下去这份清苦后,才笑着与茉心姑姑说话:“先生心善,又有伤在身,若见我风寒体弱徒增担忧,倒是我这个做弟子的不懂事了。”

    别人师徒的事,茉心自然不会多言,只笑着让小宫女收了药盏,道一句姑娘好生养病,便退出去关了门。

    等到门扇再度关上,耳房寂静,让喉舌间的清苦更是明晰。怀袖从袖中取出先生所留荷囊,握在掌心细细感受着。

    窗外,雨声不知何时已经微弱,沉思去听,滴答声时断时续,像是要晴了。怀袖将荷囊收进袖筒,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推开剩下半扇窗,一眼望出去,就见外头果真雨停了,只剩檐下偶有些没流尽的残雨,不时滴下来,轻轻落在地上,有气无力四散开。

    先生的伤,该是好了吧。

    怀袖的目光延伸出去,明知看不见,却还是看向帝师府的方向。

    只因未想好如何开口同先生问话,也不知若是将这个问题问出去,又会引来怎样的后果。怀袖犹豫踌躇,只敢躲在耳房中,明知先生已来过岐阳宫好几次,却不敢见他,只敢用身染风寒,小睡歇息这样拙劣的借口去逃避。

    也就是在长公主宫中,怀袖这等借口才能奏效。她知先生必要顾着长公主尊崇和宫中规制,又要堤防宁王暗中手眼,不便强闯。

    手指搭在窗框上,上面还有些湿润雨气,怀袖指尖一动,将其轻轻抹去,又难免想起先生的伤,眉间微蹙,又觉先生既然可日日入宫,想来是伤势大好了。

    有徐老那样的人看顾着先生,该是无虞的。

    怀袖收了手,坐在窗下圆凳上,心里疑思翻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相信先生为人,更知先生待自己的千万种好,可无论如何,她绕不开太医言说自己并无旧疾,也放不下对往昔记忆的追寻渴望。

    就在那些不明所以,看似毫无关联的桩桩奇梦中,怀袖隐约觉得,自己想要找寻的记忆,就在其中。

    可那些梦太过离奇,一时又找不出其中关联,思来想去反让心绪纷乱。想至此,脑中隐隐钝痛再度袭来,怀袖抬手轻压眉心,又开始回想那些梦中细节,想到昨日那场梦,心里的痛,仍如梦中那般清晰。

    那是一个从未梦到过的场景,也是怀袖第一次看清梦中人的样貌。

    城门高墙下,铁甲战马长长一列,猎猎风中,风旗漫卷,铁声铮铮。怀袖看见一人身披坚甲,骑白马朝自己而来,风声日光中,那白马头上鎏金当卢熠熠生光。

    等那人终于走近些,怀袖才看见,高马之上披坚执锐之人竟是一位少年郎,不过十六七的模样。

    马背上的少年郎眉眼间英气勃发,剑眉圆目含光温柔,正噙笑看着自己。

    日光从他背后泼洒过来,如山河画卷印上金章,昭示所有。

    怀袖不曾见过这位少年将军,可即便在梦中,她也恍惚失神,眼睁睁看那少年翻身下马,立在自己面前,从腰间取出一支发簪,双手捧着递过来,笑道:“此去岷蜀山高水远,你的及笄礼我怕是赶不回来了。”

    怀袖目光落在他掌心,看见那是一支双珠玳瑁簪,喉头顿感干涩梗阻,微咽生痛。

    那少年将军仍在说话,捧簪的手又朝自己更近一步,许是怕自己不接那发簪,又郑重解释着:“并没有旁的意思,只是及笄之礼罢了,你切莫多想。”

    梦中,怀袖险些就要伸手去接那发簪,却在抬头望进少年眼眸的瞬间,发现他的眼神虽看着自己,却似看着更远处,仿佛是......是透过自己,看向自己身后的某处。

    正如此想,果就见那少年将军朝着自己走近两步,伸出的手已经穿透自己的身体,朝后方递过去。

    自己终究,还是梦中的游魂。无人能看见自己,亦无人能触及自己......

    怀袖缓缓转身,这才看见一位身披镶毛银白斗篷的少女走过来,那少女个子娇小,又戴着一顶厚厚雪帽,白皙的脸蛋被帽檐绒毛挡住,看不清样貌。

    那少女走上前,停在少年将军面前,从身后侍女手中取过一柄短刃,递了过去,“郁广哥哥此去岷蜀,路迢迢山河广,便带它一起去吧。”

    少年将军将玳瑁簪轻轻放在少女掌心,又握起那把短刃,抬手照在日光下,一抹寒光落入怀袖眼中。

    只一瞬,怀袖竟然认出来,那是一把羊角匕首!她分明从未见过,却在看见那把匕首的瞬间,脑中立马浮现出它的名字。

    心中某处轰然作响,整座心墙都开始摇晃落灰,纷扬中大有倾塌之势。风刮旌旗的声音从耳边呼呼刮过,混乱之中,怀袖听见,那少年将军如是说,“好,我带它去。待有一日你我再见,我便奉还于你。”

    被雪帽掩住容颜的少女点头,雪色绒毛轻轻摇晃,如幼蝶震翅,堪堪停在人的心尖上。

    少年将军收起匕首,转身上马,走前似是不舍,面上含了笑,又对少女嘱咐一句:“我听殿下说,后日你便要去尚书苑与他一道受学。尚书苑的宵大人我曾见过,温和谦逊,脾气顶好。你若去了,可不能如平时对我一般蛮横,收敛些性子,莫要吓到他了。”

    那少女应声,话里终于隐了几分笑意:“放心吧,我定不捣乱。”

    二人话落,稍远处模糊有些催促之声。怀袖只见少年将军手中缰绳一动,白马在嘶鸣中调转马头,雪一般的马尾一甩,领着一列军队向前方而去了。

    怀袖收回目光,看向眼前的少女,却听有侍女唤她,“公主殿下,这里风大天寒。郁将军走远了,您也回去吧。”

    *

    怀袖已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梦到这位燕国公主了。可没有一次,她将那公主的样貌看清楚过。

    收了按压眉心的手,想着先生既已走了,自己出去透透气也无妨。怀袖起身,开门之时闻到雨后的清香气,心头终于舒畅一些。

    本想转身去岐阳宫后苑中小坐,却在转身的瞬间,闻到一些别样味道。

    不同于雨后草木泥土的清香气,那味道,更像是浸墨染纸,于书卷笔墨中养出来的香味......

    怀袖双脚如沉了铁块,半步不能动。只一瞬,她便闻到,这味道是先生身上独有的!

    淡淡的香料味道之外,裹着一层清雅的书香墨香,如他为人一般,清俊却不自傲,孤冷而不寂寥。

    可是茉心姑姑方才分明说过,说先生已经走了!怎么会!

    怀袖不敢转头,一时连呼吸都忘了。直到那个温润柔和的声音在耳后响起,才如被数根细绳悬吊的皮影,僵硬转身,低头看见先生的影子后,又木讷抬头,对上他那一双沉波含光的桃花眼。

    子书律终于看见她,忍住了心头愠怒,开口仍是温和,只是措辞少有地带了几分凌厉:“长公主说你病了,正在安睡,我还以为是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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