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过你的名字,乐无声。”

    晓收走近,蹲下身平视着将黎。

    他的眉眼稚气清澈,穿着这身象征官威的明锦服,酷似偷穿大人衣服的稚子。

    “那时我还不是光明卫,他们说你的琴声很美,更美的是长相……我那时并不信,雪园里桃李梅菊十二官,皆是倾国倾城之绝色,如何就让一个琴师抢了风头?可今日一见乐姑娘,我才知传言实在非虚。”

    说着,晓收拿出一方手帕,擦了擦将黎脸上的灰。

    “奴家自己来,不敢劳烦大人。”将黎接过帕子,指尖在帕角的梅花上抚了抚,然后低着头,细细地擦脸。

    晓收的眼睛长在人家姑娘脸上,根本挪不开。

    她的眼睫似鸦羽般纤长浓密,眼眸若幽蓝的湖泊,神秘美丽,宁静悠远。

    见她蓦然颤巍巍地轻咳起来,晓收忙拍了拍她的背,“可是受寒了?”

    语气关切。

    “没事的。”将黎怯生生的,羞于看他,“奴家自小便是如此。”

    “你受苦了。”晓收长叹。

    将黎强撑起一丝苦笑,不语。守在牢房外的那人脚步声远了,却不是走出地牢,而是往地牢的更深处去了——看来这才是他们二人此行的真实意图,审她,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说辞。

    “乐姑娘,你可有苦衷?”

    凌戈走开后,晓收无端松了一口气,轻松到一屁股坐在将黎面前,展开卷宗舔湿墨笔,一副学子听课的架势。

    “苦衷?人生在世谁人没有苦衷。可是有苦衷又如何,谁在乎呢。”将黎一手捧着心口,声音轻柔得仿佛遇风便要化掉。

    晓收的心也要跟着化掉了,“乐姑娘,你信我,你的苦衷我在乎。不瞒你说,自从半年前听说了你,我便一直想要见到你。若你有苦衷,我会想法子救你,救你出去以后,我还期待着有朝一日去雪园里听你弹一首《别鹤操》[1],只弹给我听。”

    将黎面色微怔,“大人,你可是心悦我?”

    晓收面皮一红,“乐姑娘……”

    眼瞧着晓收的样子逐渐比她自己还要娇羞造作,她忙的打住,“欣赏。奴家知道,大人定是欣赏奴家。”

    “……可是大人,你不怕奴家真是传闻中的狐妖吗?”

    晓收低着头,行笔的动作僵住,头顶传来一丝寒气。

    “就不怕,奴家真的会用琴音杀人?”

    这声音低幽似鬼魅,晓收打了个激灵,涩涩抬眸,惊见将黎那张脸被他面前的烛火由下往上照得真宛如吊死鬼一般。

    晓收吓得弹出去一截,将黎没忍住嗤嗤笑出声。

    两人俨然都还是孩子,孩子的稚嫩与顽劣还如通关文牒般如影随形。

    “乐姑娘,”晓收咽了咽干涸的喉咙,小鹿似的眸子写满真诚,“左台参将谢卓,真是你杀的吗?”

    将黎敛了笑,眼神中温柔怯弱不复存在。

    她没说话,晓收权当她默认了,“为何如此?那是一条人命。”

    “他该死。”将黎面无表情,轻飘飘道。

    “那你为何要栽赃潘胤?”

    听到潘胤二字,将黎清冷的眸子微动,她轻声呢喃:“栽赃?是了,栽赃。真傻。”

    用命去栽赃,可不是傻子嘛。

    她的声音轻到晓收倾身去听也无法辩清,“乐姑娘,你杀的,都是该死之人,对吗?”

    两人的眼神相隔一尺而已,她眼中的情绪都在他的监视之下,她无处遁形。

    将黎再次沉默。

    “乐姑娘,我是来帮你的,请相信我。”

    将黎缓缓直起身子,拉开与晓收的距离,回避他赤.裸裸的直视,“可是大人,奴家该说的,卷宗上写得想必已经很清楚了。谢卓的死,我认,别的,与我无关。大人说要帮我,却想让奴家将另外两桩悬案的罪名也背在身上,何其可笑。”

    晓收放下墨笔,叹了一声,“乐姑娘,你误会了,我是真的想帮你,我正是看到卷宗上漏洞百出,才连夜提审你,想问清楚这其中是否有冤屈。”

    “没有冤屈,大人的好意,奴家心领了。”将黎气定神闲地盯着晓收的眼睛,神态与她适才的羞怯模样相去甚远。

    她就像敏感到极致的野生狸奴,他前面做得很好,让她放松了一半的警惕,可他逮捕动作被她识破不说,还没成功将其捕入网中。那么,接下来的每一步,他面临的都将是会随时奓毛的利爪野猫。

    “乐姑娘,”晓收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试图再次抚顺将黎的毛,“我只是不相信你会杀人,谢卓做了什么,让你那般憎恨他,恨到不惜杀了他?”

    “那天,他逼我弹《鹿鸣》给他听。”

    “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的。”

    “大人应该只看到卷宗上写着谢卓用剑要挟奴家吧?可大人知道在张妈妈让人去府衙通报府君的那半个时辰里,他用了多少种残忍的法子折磨奴家吗?”

    “我……”晓收攥紧了拳。

    世风凉薄,对没有家世的女孩子更甚,这世上总是有层出不穷的混蛋不将清骨女儿当人看……他知道,他怎会不知道。

    “大人是至纯至善之人,应该,是想象不到的。”

    晓收惭愧低着头,蓦地听到牢房外传来一声麒麟刀鞘不慎撞击到墙壁的声音。

    凌戈的出现宛如撞响了晓收脑袋里的醒世钟。

    指挥大人说过,乐无声背后帮凶穷凶极恶,她也绝非善辈,所以不能将其当做寻常柔弱女子看待。

    他明明受过警告,却居然还是三言两语就被这个杀人凶手迷惑,险些在假意同理她的时候真为她颠倒黑白。

    “乐姑娘,我很抱歉,我应该出现得更早,而不是在这种时候,姗姗来迟。”

    将黎弯了弯樱唇,眼中春水潋滟,又恢复最初的温柔模样,“大人以后英雄救美,切记要早一点。”

    “知道了。”晓收笑了笑,粲然如朝阳,“临走前,我还要补充几笔细节,否则这卷宗呈至朝廷,也只有被打回来的份儿……乐姑娘,我们在司香奴浮生的遗物中,清点出几笔欠据,这可是他答应你帮忙毒杀谢卓的理由?”

    烛灯“啪”地炸了一声,灯芯燃尽,牢房里这团明亮消失,融入无边的黑暗。

    晓收暗啐了一声,连老天爷都不帮他。

    “是。”

    他突然听到头顶的黑暗中传来将黎坚定的回答。

    “你说什么?”晓收顿时无比兴奋,终于让他抓住破绽了。根本没有所谓的欠据,这招无中生有,果然让她现了原形。

    “大人,你说他欠钱也好,说他爱慕我愿意为我去死也罢,都可以,反正罪名我认。”

    几句话宛如一缸冰水从头砸下来,把晓收的兴奋浇了个透。

    “乐无声,你耍我?!”晓收压制不住邪火,腾然起身,咆哮着喝了一句。

    “大人,你不是说过会帮我吗?”将黎在黑暗中连“受惊”的样子都不愿意装了,声音也快压不住嘲笑。

    沉默。

    “那就请大人帮奴家把毒杀谢大人的罪名坐实。但是,除此之外任何人命的黑锅,奴家都不背哦。”

    “你!”晓收在黑暗中抓住了将黎的肩膀,怒意直抵天灵盖,他也不知自己下一步会做出何事时,拦腰一把麒麟刀猛地将他震开,他踉跄后退,被一只手抓着脖子按在墙壁上不得动弹,“……大人!”

    “去取灯。”凌戈松开手,声音低沉。

    晓收捂着脖子干咳了两声,脸上涨出了猪血红,“是。”

    晓收摸着墙壁走开后,牢房内陷入诡异的沉默。

    将黎仰头茫然盯着最后一道劲风传来的地方,发起了呆。

    刚刚,这位臭脸的大胡子叔叔是揍了被她逼得差点暴走的小狗吗?

    内讧哦。

    “这位大叔,你谁啊?”

    沉默像发酵的面团,塞满四壁,将黎功力不够,浑身不自在,便十分暴躁地打破了沉默。

    “我……仙饶府光明卫指挥,凌戈。”

    一如大漠黄沙幽咽起舞的嗓音,粗糙,低犷。和六年前,判若两人。

    饶是如此,他还是不自觉攥紧了刀柄,怕将黎认出来。

    “指挥大人,奴家有眼不识泰山,还忘勿怪。”是个大官,将黎犯不着得罪他。

    “无妨。”

    还挺好说话,将黎默默地想。

    这位指挥大人留下业务不精的小狗在这里和她周旋,他自己则跑去牢狱深处转了一圈,肯定是在找方仇,将黎笃定。

    方仇本该是个孤魂野鬼,现在却被发现他在衙狱里偷生了六年,一时间定会涌出数之不尽的人来夺他性命。

    将黎努了努嘴,拾起炭石在墙壁上画了一横。不知她在牢狱里,能碰上几个来取方仇性命之人。

    炭石写字的声音仿佛刻在凌戈心上,他攥紧刀柄,沉声道:“褚珩和严浦的死,确实与你无关?”

    将黎在黑暗中叼着一根干草嚼了嚼,肚子先她一步回答了凌戈,“与我无关。”

    其实只能说人不是她杀的,但若不是她将二人引到雪园去见她,他们应该也不会死。

    可惜。

    不过都一样,就算他们有惭悔之意,他们曾诬陷忠良,就该死。

    “谢卓?”

    将黎沉默。怎么这坎在这俩光明卫心里是过不去了?

    “你说过的话我可以当作没听过,我也不会为你翻案,你想待在牢狱里,随你,多久都随你。我只求一个答案,谢卓的死,是否真是你所为。”

    将黎哼笑,还想诈她。

    就在这时,晓收的脚步声传来,几息后,昏黄的烛光比他的声音先一步闯进,“大人,灯来了。”

    凌戈启步前借着烛光深深望了将黎一眼,她低着头,小小的手里拿着半根干草,模样无辜,却又像只是将一切当作一场儿戏而已。

    她瘦了,长大了,心思,也比小时候更深了。

    “走吧。”

    晓收有些不甘心,“大人,我没审出来什么。”

    ……要不您试试?

    牢狱外,凌戈让晓收先去知会值守小吏提前打开府衙的三道门。

    “是。”

    狱卒悄悄觑了一眼还不打算离开的凌戈,“大人,有何差事,您尽管吩咐。”

    “今日提审的囚犯,牵涉一桩密案,需你外加照顾。”凌戈取下钱袋,十两纹银毫不吝啬地塞进狱卒手里。

    狱卒傻眼。私自毒打囚犯、给囚犯下泻药的黑活,这狱卒接过不少,把囚犯当爷伺候,这还真是头遭。

    两人走后,将黎睡意全无,索性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在黑暗中,她掏出藏在发丝里的铁丝,绕过铁门的缝隙,撬开了铁锁。

    出来便往地牢更深处去了。

    方仇被藏在衙狱里的消息,在仙饶的情报组织“鬼门”中传开后,衙狱三层地图的价格便跟着水涨船高,将黎没钱,她手里这张是“小鬼”王叔赊给她的。

    为此她要给那个酸老头儿洗一个月的臭脚。如果她能活着出去的话。

    不过现在,将黎觉得自己亏大了,地图是假的。

    又或者说,地下三层的牢房布局是活的,变的,可她手里的地图是死的。

    也不知是谁设计的牢房,为一个方仇,竟用上了奇门遁甲奇经八卦之术。

    将黎对此可谓一窍不通,横看竖看眼前都没路了……该不会是要穿墙才能见到方仇吧?

    想着,楼上传来脚步声,是狱卒姜止,他有些跛,脚步声很好认。

    算了,下次再来。将黎收好地图,敲了敲面前这堵昨天还不曾存在的墙,明天试试,看是这墙结实,还是她头铁。

    姜止举着烛灯,点燃牢房门两边的壁灯,打开牢门,瞥了一眼在干草堆里蜷缩一团的将黎,“劳驾醒醒,给您送了一床草席,一床棉被过来。”

    将黎闻言,缓缓掀开半边眼皮,瞅瞅姜止,又望望他怀里的草席和棉被,“官爷是不是送错了?”

    姜止皮笑肉不笑,“哪能啊,这一片,就您一个死囚。”

    将黎干笑两声,权当姜止这是在夸她。

    裹紧棉被,将黎舒服地哼了一声,不用内力取暖的觉才能做美梦啊。

    姜止多瞧了将黎两眼,小姑娘神态娇憨稚气,怎么看都还不谙世事,怎么就干出了杀人这种凶残无比的勾当。

    “以后有何事,您只管吩咐,上边交待了,照顾好您最后一程。”

    “还有这种好事?”将黎抬起脚,将那头的被子叠好压在脚下,把自己裹成了结结实实的粽子。

    “那你听好了,从今天开始,我要顿顿吃醉流霞的炖猪肘子。”

    姜止抽了抽嘴角。

    顿顿都吃炖猪肘子……

    “得,包您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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