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上弦月儿悄悄卧在明山半腰,杳远处传来梆子声,催着明山山脚那抹黑影。

    古树葱茂,枝干如蛛网般互相缠绕,遮蔽了天和日月,庄晓收置身其中,心尖冒出一丝出于本能的战栗。

    刚开始脚步还慢悠悠的,渐接便不受控制,最后健步如飞。

    “大人!我回来了!”

    犹如见鬼的沙哑嗓音如愿攫获古楼内端坐在窗边男人的目光。

    带着些许能撕破夜色的凶狠,男人肃穆的面庞上两道锋利的墨眉蹙了蹙,微露不悦。

    庄晓收推门看见古楼内的烛火,以及烛火映照下伏案劳神的凌戈,难以启齿的惧意顿时烟消云散,他慢悠悠关上木栅栏的门,踱步至院中。

    晚风悠过,携来晚露的湿气,西府海棠的花香,还有残留的柴火饭味道。

    走进枯藤盘绕的花架,每一步都踩在这棵千年老藤遒劲的老根身上。

    此地年久失修,老藤霸道蛮力地拆了木地板,长得龇牙咧嘴,狂野嚣张。

    这座古楼是凌戈借用的,暂做落脚之地,即是住宅,也是光明卫署修葺好之前,仙饶府光明卫办案之地。

    凌戈是刚从阜都调任过来的光明卫指挥,刚来仙饶时,迎接他的便是长满丈高杂草的光明卫署。

    最初听说凌戈要找个便宜的落脚之地,庄晓收开玩笑地嘀咕了一句:“这年头寸土寸金,只有鬼住的地方便宜,不仅便宜,还不用花钱。”

    谁曾想凌戈是真的寒酸到如此地步,穷到连鬼的宅子都抢。

    ……穷到,连鬼的宅子,他都敢抢。

    不过,半个月的相处下来,庄晓收由衷觉得,凌戈此人,不仅阳气足,而且戾气重。他不会怕鬼,鬼得怕他。

    庄晓收慢慢走近老古董似的木案边,瞥了一眼凌戈展开的卷宗,悄声道:“大人,您可曾听说这样一件怪闻,说仙饶地滋养了一只狐妖。短短十来日,三位官员都离奇死在她手上。”

    说话间不自觉用手背搓了搓腿裤,冷啊,三月初还在倒春寒,入了夜感觉尤甚。

    凌戈的外袍却不在身上,只凭一件玄色中衣抵御春寒,饶是如此,还是能看见他额头颈间的细汗。

    庄晓收又瞥了一眼靠在窗外的偃月刀,以及院里被震落的一层新叶。

    “我正在查此案。”凌戈合上卷宗,布满青筋的手背抵着案上一碗温酒,朝庄晓收推去三寸,一壁不掩疲倦,用指腹按着眉心,“我让你办的差事如何了?”

    温酒下肚,寒意顿时被震退,庄晓收抹干净嘴边的酒渍,老实道:“大人,我今日出去,实是当了一天的苦力。九街十八巷的百姓,一听说是光明卫招兵,都闭门不见。软的法子,硬的手段,我都试过……不曾有一人愿意把子女送进光明卫。”

    更别提凌戈提的要求还那么苛刻——善跑善跳,高大孔武……把仙饶翻个底朝天只怕都找不出几个这种人物。

    招兵的告示贴了半月,不曾有一人来应征。千卫长亲自去请,竟是挨家挨户吃闭门羹。

    凌戈毕竟从阜都而来,天子脚下,律法森严,家有家法,军有军规,他哪曾见过如此不成体统的光明卫和如此不敬国法的百姓。

    可是没办法,这里是灵州仙饶,天高皇帝远。

    “改日我亲自去。”凌戈叹了一声。

    的确不易。当下国库亏空,成为光明卫不仅性命堪忧,连养家的口粮都无法保证。大家都不是傻子,稳赔不赚的买卖谁都不愿做。

    静默半晌,庄晓收想看卷宗却又不敢,视线掩耳盗铃地在案上逡巡,蓦然被一封书信攫取。

    那是“指鹿阁”的信笺。

    传闻在指鹿阁可以得到一切事情的答案。

    庄晓收去过一次,见过进入其中的人志得意满地拿着信封往外走,而每一封信封上都画有一只玉手和一颗鹿头,极其醒目,与躺在凌戈案上的这封一模一样。

    只不过,庄晓收想要的答案,价格昂贵到假如他有那笔钱,他后半辈子可以衣食无忧。

    于是他便从此打消了提问的念头。

    “大人,您去过指鹿阁?”

    凌戈飘过来一个眼神,“有何问题?”

    “没有没有。”庄晓收被这眼神盯得后背发毛,他本能地害怕凌戈,就像置身古木参天的明山中本能地会感到害怕一般,“只是听闻那里费用昂贵,不知大人愿意花这重金,是为打听何事?”

    话落,敛眸撞上凌戈古井无波却意味深长的眼神,寒潭般让人不战而栗,庄晓收忙不迭打住:“我不该问,是我多嘴。”

    凌戈收回视线,望着满院清冷夜色,一地月光。

    不知为何,庄晓收竟从凌戈冷毅的脸上读出些许落寞和遗憾的情绪。

    “一位故人行踪。”他道。

    提起这位故人,哪怕只是一个念头闪过,凌戈都显得过分温柔。

    “故人?”庄晓收不免疑惑,指挥大人不是从阜都调任来的吗?他在灵州怎会有故人?

    莫非指挥大人也是灵州人?

    凌戈却俨然不愿再提起令他黯然神伤的往事,他展开卷宗,望向庄晓收澄澈的眸,“乐无声的案子,府衙虽已盖棺定论,但却是疑点重重。你先熟悉一下此案经过,今夜就随我去会会这个乐无声。”

    庄晓收听闻的狐妖,其实是仙饶府风头正盛的妓.院——雪园里的一名琴师,名叫乐无声。

    她拢共牵涉进三桩命案。

    二月十七巳时,戍左台副使知事褚珩进了雪园,点了一支古琴曲《鹿鸣》[1],翌日巳时四刻,府衙接到褚府报案,称主君褚珩暴毙于内宅。

    二月十八巳时,光明卫千卫长严浦进了雪园,同是点了一首《鹿鸣》,离开雪园后当天午时三刻,被发现死在老妪街一口枯井旁。

    褚珩严浦死状一致,皆是心口被利刃搅碎,但更为奇怪的,是他二人死前皆受到极致的惊吓,以至于二人的遗容都极其狰狞可怖。

    就算没有心口那一刀,两人恐怕也会被吓死,吓傻,吓疯。

    也就不难怪为何民间会疯传他二人皆死于狐妖报复。

    二月十八当天,仙饶府府君季铮提审乐无声,但因证据不足,对其无可奈何,只勒令其之后不许再弹奏《鹿鸣》,否则以谋杀罪论罪处置。

    而第三桩案子,死的是戍左台左台参将谢卓。

    二月廿三当日,谢卓到雪园,借着酒意逼迫乐无声当众为其演奏《鹿鸣》,“听说你是狐妖,能以琴音杀人于无形,我倒要看看,众目睽睽,你如何杀我。”

    乐无声起初不敢违逆府君季铮的话,誓死不愿弹奏,但谢卓用剑要挟,乐无声便弹了半阙——此事那日雪园众客皆可作证。

    二月廿八,谢卓被毒死在雪园厢房内,遗容安详。当日,仵作在厢房内的香烬中验出剧毒。

    当日负责点香的司香奴名叫浮生,他在雪园园主报案的同一时辰,被当地纨绔潘胤活活打死在鄱阳街。

    事后,园主清点浮生遗物,发现一封绝笔书,内中控诉纨绔潘胤指使其毒杀谢卓一事。

    园主不敢隐瞒,便将这封绝笔呈至府衙。

    府君季铮立刻提审潘胤。

    对于打死浮生一事,潘胤供认不讳,但教唆浮生毒杀谢卓一事,潘胤却咬死不认。

    翌日再审时,潘胤口齿伶俐,辩说指使浮生杀人的是琴师乐无声,还强调褚珩和严浦的死,肯定也是乐无声用同样的手段为之。

    潘家家资殷实,在当地颇有威望,众口铄金之下,季铮不得不再次提审乐无声,这一次,乐无声没有再辩白,默认杀人一事,于是被打入衙狱。

    “看完了?”

    庄晓收被拉回神,再看凌戈时,他已将一身黛色“明锦服”穿戴妥帖。

    初见凌戈,庄晓收便觉他不愧为阜都汉子,高大的身姿让他在一群当地人中尤为显眼,而且还挺拔精壮,长手长腿,抓贼捕盗的时候想来极有优势。

    而这一身黛色锦衣更是将他长身鹤立的优势发挥到极致,俊朗养眼到让晓收一时不愿挪开目光。

    不过凌戈的眉眼极具攻击性,目似鹰鸷,左眉还有一道狰狞的刀疤,庄晓收生怕凌戈被盯烦了会压下眉头显露凶相,于是忙不迭收回歆羡的眼神。

    “谈谈想法。”凌戈展开长臂,将麒麟刀勾进掌心悬挂在腰间,语气颇有催促庄晓收的意思。

    “我在想,褚严两位大人,皆是身经百战的老英雄,竟会被生生吓死,莫非这乐无声真是狐妖变的。”

    凌戈瞟了庄晓收一眼,“子不语,怪力乱神[2]。我且问你,卷宗里,可写明乐无声为何作案?”

    庄晓收忙不迭低头,将卷宗翻得哗哗响,半晌,抬头,“没有。”

    凌戈颔首,“这份卷宗漏洞百出,当悬案处理即可。”

    “那大人打算如何审问这个乐无声?”上任半月,庄晓收第一次参与命案审理,审理对象还是身负传说的狐妖美人,想想,竟有些莫名的激动。

    “褚珩和严浦死状凄惨,行凶者定是穷凶极恶之辈,如捏死虫蚁般将两人轻松手刃。空穴来风,乐无声和这种人有瓜葛,她也绝非善类。”凌戈提了提腰带,勒紧半寸,右掌按握住刀柄,迈开长腿向外走去,“对付这种人,勿要将其看做寻常柔弱不能自理的青楼女子,手段自是该狠则狠,切忌心软。”

    庄晓收快步跟在凌戈身后,诺诺连声,“大人说得十分有理。”

    可心里却觉得如此太过残忍。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被诬妖女,吃人命官司,刚入狱说不定还没从打击中走出来,这大半夜的,又要被两个莫名其妙的光明卫恐吓……

    凌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拾起案上一封发往灵都驿站的官信,锐利的目光中裹挟着凶狠,语气却是慢悠悠的:“你且记住,此行,审出她的作案动机和背后帮凶即可。我教你几招,审问时派得上用场。”

    “是。”

    庄晓收瞳孔微震,后知后觉道:“大人,您没开玩笑吧?我审?”

    “有问题?”凌戈回眸,丢去一个质问的眼神。

    庄晓收脖颈后凉飕飕的,晚风刮来犹如落下刀片,他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得到称心的答案,凌戈迈开步子。庄晓收跟在后头,小心翼翼吐出一口怨气。

    审就审,他不信那姑娘还能真是狐妖变的。话说回来,指挥大人不敢亲审案犯,不会是怕那狐妖吃人吧?

    “我教你如何审她,你且记着。”

    “是。”

    ……

    府衙已落锁,阒寂如一张大网,吞噬着一切步入黑暗中的活物。

    梆子声再次响起,已入二更。

    值守小吏将二人引至牢狱前,狱卒觑见两人的明锦服,不待查看官牌,忙不迭哈腰堆笑迎上来。

    晓收说明来意,狱卒便开门引二人进入。

    甬道中唯有几盏昏黄的壁灯,因涌入的晚风摇曳风情,晓收走在前面,时而不安地回头觑凌戈一眼。

    他似乎陷入了冗长的沉思,又像是坠入了一种可怕的梦魇,眼神依然凛冽,却那样麻木。

    昏黄的烛火无休无止地晃动着,映得他严肃冷硬的面庞像古董般久远,而他分明就要淹没甚至要窒息在斑驳的回忆里。

    “大人,您怎么了?”晓收小声关心道。

    “无妨。”凌戈冷冰冰地回了一句。

    他只是在想,六年前,仙饶府君侍忠白被打入衙狱时,是否也如这狱中人一般,断头台未上,清白骨先断。

    阜都,灵州,相隔何止千里。凌戈狼狈而去,带着功名回来,为的便是六年前那桩旧案。

    褚珩,严浦,这二人的名字,凌戈到死都记着。

    六年前,侍忠白含冤莫白,在仙饶府衙明镜堂凄惶大笑至吐血晕倒,凌戈连滚带爬跑到侍忠白身边,无助痛哭之际觑了一眼他紧攥手中鲜血淋漓的“定罪书”,十条触目惊心的罪状后,签着举证之人姓名。

    密密麻麻,不下百人的姓名。

    凌戈赤红着双目锥心刺骨地深深望了一眼,一记便是六年。

    褚珩严浦四字,赫然在列。

    “二位大人,到了。”狱卒打开狱锁,将烛灯递给凌戈,临走之际,温声提醒道:“顺便提醒二位大人一句,此女邪性得很,切记勿要盯着她的眼睛久看。”

    说着,抬眸间微眯的眼神无端透露着一丝诡异。

    晓收不禁打了个哆嗦,“知道了,啰嗦。”

    狱卒乖觉退去,晓收推门前觑了凌戈一眼,汲取到几分鼓励,便听锁链刺啦一声,狱门重重砸在墙上,轰然的响声惊醒了躺睡在地上的乐无声。

    凌戈手中的烛火宛如汤谷烈日,光甫一接触到乐无声的囚衣,她便惊惧地用手挡住双眼。

    凌戈不动,烛火探照过去,宛如一棵扶桑。

    比乐无声更吸引他的,是她身后墙上,一幅用炭石挥就的意象图。

    几笔山水,几笔人物,草草书就,却震撼无匹。

    晓收见凌戈的眉头皱得那么紧,便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入目是乱七八糟的涂鸦,读不出任何头绪……莫非指挥大人是在嗔怪乐无声糟蹋公物不成?

    凌戈看到的,却是一个脊骨断裂的人,如山岗般护住了满园的春。而那人背后,是万箭穿心,是千夫所指。

    无解的是,她的行画风格,为何与他自己,如此的相似……

    “抬起头来。”凌戈几乎是喝了一声。

    夹杂着难以言说的迫切,牵带着不由分说的怒意。

    蜷缩在干草中打算装死的将黎惊得一抖。

    晓收万分不解,愕然望着情绪陡然失控的凌戈。

    “抬起头来。”同样的话,这次他的声音平缓冷淡,却险些压不住他竟微微颤抖的拳头,和极力冷静下汹涌的欣欢。

    将黎缓缓抬起头,一双翦瞳潋滟秋水,灰土头脸也掩不住她如画的眉眼。

    她看向庄晓收的眼神无辜又可怜,含着几分走投无路的凄然,微微战栗而后抱紧自己的模样更让她看起来宛如雨中海棠般,凄美得荒唐。

    庄晓收的瞳孔逐渐放大,终于在将黎羞怯地压下眉眼时,松了长长一口气。

    乖乖,妖.孽啊。

    难怪狱卒让他别盯着这妖女的眼睛看,她的眼睛里好似有蛊,看了便会不自觉心软,继而跪地臣服。

    劫后余生,庄晓收摸了摸心口,瞥了一眼他心中庄严肃穆的指挥大人。

    ……人已看呆。

    “大人。”庄晓收默默用手肘戳了戳凌戈的腰窝,低声唤他。

    凌戈回过神,乜去一眼。

    茫然中,他听见自己用干涩沙哑的嗓音说了句,“审。”

    语气不容置喙。

    然后转过身,握着刀柄,走出牢房,镇在门口。

    可是心在胸膛里乱撞,他差点捏碎指骨,才忍住过去抱住她和她相认的冲动。

    那是他的妧儿啊。

    他找了她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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