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犬

    路灯昏暗地亮着,路面上净是垃圾,巡警把帽子盖在脸上,在警车里打瞌睡,几个醉酒的流浪汉于是大摇大摆地在街头自由生长。科狄莉亚找到一个还能坐起来的人,从他手里讨来一份报纸,发现已经是1993年了。

    报纸里没有哪怕一个单词提及伏地魔和他的手下,也没有来源未知的恐怖袭击,她欣慰地读完了每一个词,就连声嘶力竭的社论都变得可爱起来。道路一拐,路旁新开了一家演出酒吧,传出陌生的旋律。街头涂鸦从这头洋洋洒洒铺到另一头,色彩随着音乐的节拍律动,离科狄莉亚最近的墙上画着一面被撕破的英国国旗,写着“The Queen Is Dead”,她盯着看了半晌,才从身旁的唱片店得到提示——只是专辑的名字。

    她还记得妈妈下岗后常去酒吧演唱。工人最易催生摇滚,几个纺织厂的女工凑到一起,披头散发,化着浓妆,在酒吧里用吉他和贝斯怒吼。那时酒吧里都是父母的同工,看到她还会分点炸鱼。她常穿梭在高耸的人群的丛林里,台上台下的人在光怪陆离的灯光下都像是炼钢炉中的煤炭,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音乐,近乎无声地燃烧。无关旋律,无关节拍,无关音准,音符从灵魂中沤出,血淋淋地粘着皮肉,她从那时就模模糊糊地明白,对他们这样依靠失业救济金生活的人来说,音乐既不高雅也不愉快,音乐只是他们说话的方式,灵魂无法开口,只能如此交流。

    她的手指下意识动了动,想起金属琴弦从指尖擦过的触感。明快的乐声变得响亮,她走进酒吧,挤进台下耸动的人群。比起儿时,她长高太多了,人群不再像是树林,舞台上的乐声也变得慵懒又悠扬。垃圾摇滚的时代结束了,如今流行另一种形式的叛逆,她浸泡在陌生的音乐里,在人堆里寻找熟悉的面容,手指下意识追随和声走向按出和弦。兴许能碰到什么朋友,借点钱买一张去往伦敦的火车票——到了对角巷,一切就好说了。

    她找到一个。出乎意料。一名巫师坐在角落里,他有一头短短的棕发,刻板地向后梳得油光水滑,只是正常坐着,鹰钩鼻却几乎要探到啤酒杯里去。好像叫波尔特·奥布里——或者是波特里·奥布里。她对他有印象,早在霍格沃茨,詹姆和小天狼星就曾经把他的脑袋变成了两倍大,那几个小时他走路都是飘的。

    她还在莱斯特兰奇庄园见过他。但一个食死徒——真荒谬,一个巫师至上的蠢货怎么会屈尊来到麻瓜的酒吧?

    科狄莉亚悄悄撕下一小条报纸,把断裂的魔杖缠住,伪装成还尚且完好的模样,随后躲在人群里,往食死徒的方向移动。她的眼睛锐利地扫过对方的全身,衬衫牛仔裤,看不到魔杖,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打扮,可这只能徒增疑惑。她再次对比了一下这张脸和记忆中的模样,有点儿老,有点儿憔悴,似乎还缺了一只耳朵,可若是把他的头放大两倍,忽略时间留下的印记,那就的的确确是当初那个家伙了。

    “在等人吗?”她坐到奥布里对面,满意地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

    奥布里明显还没醉,证据是,当他看到科狄莉亚的脸时,五官滑稽地被恐惧撑开,露出一副胆怯的模样。但他很快又收起了那副表情。

    “在——在等一个——一个人。”他结结巴巴地说,似乎并没有认出她的身份,只是她脸上的伤疤太过骇人。

    “在这个时间?”她漫不经心地追问道,用下巴指了指墙面上的时钟——上午4:15,算不上一个会面的好时间。

    “她——她在演出,”奥布里指了指舞台上的鼓手,那个女孩儿留着一头浅金的长发,末端被染得血红,随着音乐上下甩动,像是跳跃的焰火。她很年轻,最多只有十五岁,她脸上的笑容被晶莹的汗水衬托得闪闪发光。“我女儿。”波尔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不想看到我,你知道的,这个年纪的孩子——”

    女儿?

    科狄莉亚想挑眉,生生压抑住了冲动。一个食死徒有了一个喜欢麻瓜摇滚的女儿,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吗?

    “她多大了?”她努力不要让敌意渗透到自己的声音里,“节奏感很好。”

    “今年十五。”奥布里放松下来,抿了一口啤酒,“我们都没想到她会喜欢上这个……但毕竟是我们的女儿,你知道的。”

    科狄莉亚的手指抽动着,但她继续听了下去。

    “你要在这儿等多久?”她说。

    “等她演出结束。我得看着她回家。”奥布里露出一个短促的笑容,让科狄莉亚想起她那因为工厂事故而死的父亲。

    她为这样的联想感到反胃。奥布里脸上的笑容如此平和——如此幸福,充满了爱和对生活的期待,甚至没有哪怕一丝忏悔和内疚。科狄莉亚的内脏难受地绞在了一起,某种东西在体内热烈地燃烧着,让她的眼前出现了片刻眩晕。她努力维持清醒,拉近了和奥布里的距离,压低声音。

    “你看到她的时候,会想起厄休拉吗?”她轻轻地说,“还有蕾娜塔、科拉、奥菲利亚……她们一个是麻瓜,一个是混血,还有两个麻瓜出身,死的时候,和你的女儿也差不多大。”

    他肯定忘了。科狄莉亚看着他脸上的惊恐,愉快地笑了起来。“十多年过去了,说不定你已经忘了。但我不会,奥布里。那对我来说就像是昨天的事。你折磨她们的时候,可从不会想到她们也有可能是谁的女儿。”

    心中的火焰越加炽热,乐声在颅腔里反射、放大,演变成震耳欲聋的回响。科狄莉亚噙着笑站起来,手里攥着那支临时补修的魔杖,奥布里却像是见了鬼,匆匆拨开人群,手脚并用地向酒吧的后门跑去,穿过窄门闯进一条无人的小巷。

    “别——别再过来了!”他惊恐地用魔杖指着科狄莉亚。

    “十三年过去了,奥布里。”她在酒吧无人的后巷里大笑出声,酒吧里嘈杂的音乐遮掩了她的声音,但奥布里听得足够清晰,“我被你们无休止地折磨了半年,又在地下被埋了那么久——久到你的女儿喜欢上了麻瓜,久到你忘记了过去的罪。好在你的主子死了,是不是?不然你的女儿也会和那些你根本记不得名字的女孩儿一样,被折断手脚惨死在下水道里——”

    “不要过来!”他发出尖利的怒吼,脸色惨白,手中的魔杖微微颤抖,“不要伤害我的女儿,斯梅克——我已经在忏悔了!我穿上了麻瓜的衣服,学着麻瓜的俚语,吃着麻瓜的东西——我甘愿把自己变成泥巴种,因为我的女儿是个喜欢麻瓜的哑炮!对不起,斯梅克,我真的对过去的一切非常对不起,但那都是因为黑魔王——”

    “你在折磨她们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科狄莉亚咆哮着打断了他,“我记得你,站在那群黑袍的食死徒里面,大笑着看我在地上打滚——我告诉过你,奥布里,那对我来说就是昨天的事——”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奥布里的咒语就颤抖着打在了她的胸口。血液瀑布一样喷出来,像是两片薄薄的翅膀,她却感受不到疼痛。咒语没有阻止她的靠近,她狠狠地给了奥布里一拳,把他牢牢地压在身下,又一手扼住奥布里的咽喉,另一只手强硬地夺过他的魔杖,用那根小木条的尖端指着奥布里的眼睛,就像伏地魔曾对她做的一样:“你喜欢这样,是不是?可惜我习惯了,不会惨叫,也不会像奥菲利亚一样亲吻着你的鞋面求饶!”

    “求求你,斯梅克……”中年男人的眼眶里渗出大颗大颗的眼泪,恐惧让他的身体高频率地颤抖着,却只让科狄莉亚的笑声更加张狂,“杀了我吧,斯梅克,只要你不伤害我的女儿……”

    “你以为我不敢吗!法律允许我对食死徒使用不可饶恕咒,对不对?你值得这一切,阿瓦达——”

    “不要动我爸爸!”女孩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科狄莉亚。她感到一股力道尝试着将她从奥布里身上拽起来,她抬起头,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朦胧的色块,头部是浅金色,向下演变成焰火般的红。“离他远点!”她能听出女孩声音中的恐惧和愤怒。奥布里肯定把她保护得很好,以至于她根本不知道眼前发生的是什么,还能匀出无知者的勇气来面对科狄莉亚——

    科狄莉亚用魔杖指着奥布里,缓缓地站了起来。失血过多造成的虚弱后知后觉地自心脏蔓延开,让她下意识趔趄了一下。女孩愤怒地把她推开,隔开了她和奥布里,科狄莉亚冷冷地看着她,举起的魔杖没有丝毫颤抖。

    时间似乎静止了。科狄莉亚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她的小腿有些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可脊背仍旧笔挺。多讽刺,一个食死徒,一个哑炮女儿,一场摇滚乐。时间改变了很多东西,可她的仇恨和愤怒都停留在十三年前。

    “杀了我吧,这是我应得的。”奥布里说,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把女儿拉到自己身后,“向我发誓,你不会伤害我的女儿,那一切都和她无关……她什么也不知道。”

    科狄莉亚颤抖着,听到笑声从喉管中挤压出来,像是喘息。眼泪滑过她伤痕累累的脸颊,体内的火焰像是要从内而外将她燃烧殆尽,而她高高举起魔杖,对准了奥布里的心脏。

    “把你过去做过的一切老老实实告诉你的女儿,奥布里,让她看清你到底是个怎样的货色。”她听到自己说,“告诉你曾经的同僚,科狄莉亚·斯梅克复活了。我从地狱里爬了出来,只为了将他们——将你们一个个拖下去。”

    她看到代表奥布里脑袋的那团色块上下移动了一下。他在点头。

    酒吧里的音乐仍旧在继续,只是没了鼓点,显得有些单薄。她头一次没能从音乐中感受到任何情绪,也没有从中得到解脱,只是紧紧地捏着魔杖,脚下轻轻一点,幻影移形向霍格莫德。酒吧的后巷只剩下一摊十三年前的烂账,奥布里在乐声中颤抖,紧紧地抱住了对过去一无所知的女儿。她什么都不知道,快乐自由地生活至今,可他苦心经营的幸福很快就会消失,过去终究追上了他,戳破了谎言塑造的泡泡。

    “恨我吧,凯瑟琳……”他哭着对女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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