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再无鸟鸣兽吟，仿佛时间静止，天地间突然安静了下来。
“趴下。”
林渔急声，一把按下铁柱子，将他整个人都按趴在了雪地上，只听一声尖锐的破空声，一枚利箭直逼而来，压着铁柱子的脑袋飞了过去。
箭头没入旁侧树干，振动树梢积雪簌簌而落，全打落在了他们身上。
铁柱子几人几乎被吓破了胆，不用林渔再按着也趴在雪地上爬不起来了。
冰凉的触感刺激地林渔浑身紧绷，她止住几人还想要说话的举动，一只手撑在雪地上，身体微微弓起，冰冷的眸紧紧盯着林间深处，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他们被围了，胡乱再跑无疑会被瞬间射穿成筛子。
来的人还是个硬茬。
“你们，待会儿不要动，也不要反抗。”林渔盯着那边，唇瓣微动叮嘱。
身侧倒地的几人都瑟瑟发抖，唯有反应过来的铁柱子抓紧了手里的镰刀，“小嫂子，我帮你。”
被林渔一巴掌拍了脑袋，寒声，“你闭嘴，听我的。”
在绝对的武力压制下，反抗就得死，若是乖乖不动说不定还能有活命的机会。
话音刚落，凌空又是一箭蹿出，这一次，箭头是直接对着林渔的。
箭矢带来的巨大冲力形成的罡风直逼林渔面门，带着肃杀之气，在铁柱子的一声惊呼中，林渔一脚踹开他，翻身跃起，躲开那一箭，然这只是针对她的第一箭，紧接着迎接她的便是一阵不死不休的箭雨。
罡风如骤雨，全砸向林渔一人，雪地间，箭雨和雪花齐飞，林渔只觉得浑身气血冲上脑门，翻转躲避间抓住一支箭矢，猛然用力，狠狠折断。
她在林间辗转腾挪，引得那些箭矢砰砰砰地没入周边树干，却未伤及其分毫，一波过去，林渔翻身落地，贴在雪地上的手心慢慢拽紧，掌心里，是她折断箭矢的铁箭头。
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压迫感，真是……久违了。
“好身法。”沉笑声响起，声刚到，人已至。
林渔只感觉面门要被冷风冻僵，硕大的拳头已经不由分说地砸了过来，来人太快了，快得林渔都没看清他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只见一个黑乎乎的身影从天而降，一出手就朝她脑门上砸。
这要是躲不开，她会被一拳砸死当场。
“小嫂子……”
铁柱子发出一声凄厉大喊，其他几人也从惊惧中回神，大喊着，“壮士手下留情啊！”
他们不过是进山探路罢了，何至于此啊？
那拳头猛然一滞，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手腕就是一阵刺痛，箭头泛起的寒光逼近，是要朝着他的喉咙。
杀招！
他一偏头避开，头上的皮帽被对方顺势掀飞，他恼了，回头恶狠狠瞪着对方。
接触到对方同样震惊的目光时，他还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此行目的。
都多少年了，没碰到这样能让他濒临死亡的对手，而对方瘦弱如孩童，短短两息却成功拆了他数招。
霍英简直要气笑了，该死的，这是他们的对敌之策吧，于是他不在手下留情，避开那喉头一箭，反手扣住对方手腕，就要用力。
这一捏，对方的手腕骨铁定废了。
然对方却仿佛知道他下一招是什么，消瘦的手腕如同泥鳅滑开，接着就是两道拳风袭来。
霍英眼神一滞，是被这熟悉的招式给惊得，当下早已忘了要弄死对方的念头，出招对上。
一时间雪地上两道身影缠斗在一起，招式是又快又狠，而霍英是眼神越发冷沉，死死盯着对方不放。
“你……”
林间雪地迅速被两人扫平了一片，一颗雪松被霍英一拳打断，眼看就要砸向林渔，他急忙出手扛住，雪松压在肩膀的那一霎，眼前人影一闪，那消瘦的人影抬手。
只听“砰”的一声。
一声闷哼响起。
围观了这一幕的铁柱子几人都怔怔的，下一秒惊惧重新回到几人身上。
倒下的不是那大汉。
林渔倒下了。
“小嫂子！”铁柱子从雪地上一蹿而起，手里抓着镰刀朝那汉子扑过来。
小嫂子让他们不要动手，可他们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没命啊，可是他们又确实不中用，根本挡不了对方一招。
期间他们试图在两人打斗中出手帮忙，结果被倒下的树挡了道，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就看到小嫂子被那人一掌放倒了。
天啊！
小嫂子是死是活啊？
铁柱子扬起的镰刀却落在了地上，被一只手掐住了手腕，太疼了，简直要拧断了。
“小嫂子？”
只见眼前汉子眼神突然变得不可思议起来。
霍英看着地上被自己一掌劈晕的人，喃喃，“他真是女的？”
随即他的双眸里像是有着被点燃了的火苗，噌的一下蹿飞起来，一把丢开铁柱子要被捏断的手腕，趴在雪地上将人扶起来，伸手三两下去擦掉对方脸上的脏污。
他手劲大，一擦一蹭就在林渔脸上留下两道红印子。
周边几人敢怒不敢言，而铁柱子趴在雪地上要伸手阻止，“你放手，她是我小嫂子，你不要碰她……”
可面前的男人却像疯了似的，然在他擦干净林渔的脸后，眼里的火苗瞬间熄灭，整个人恍惚起来，“不对，不对……”
“怎么可能呢？”
“哈哈哈，我是疯了吗？我一定是疯了。”
他突然又哭又笑，跟个疯子似的碎碎念着，铁柱子趁机将昏迷的林渔抢过来，其他几人也迅速围在林渔身边，尽管怕得要死，可还是硬着头皮挡在面前。
“我们，我们是洪庙村的村民，我们进山，只是想，想找个能藏身的地方……”
“流寇要来了，我们不想死……”
“壮士您行行好，放了我们吧……”
“……”
霍英只觉得天昏地暗，惊喜过后带来的是绝望，这种情绪的冲击下，他短暂地失神片刻，但很快他回过神来，视线慢慢聚焦，落在了被几个村民护在身后的少女身上。
良久，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在几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出声，“走，我送你们下山。”
……
此时隐匿在林间的人们面面相觑，他们接受到了霍英的手势，让他们退。
看着他们的霍统领将昏迷的人背在背上，消失在风雪间。
“霍统领什么意思？”
“那几个人，不杀了吗？”
“应该是霍统领对那人起疑，要亲自去探查一番吧！”
“……”
林渔晕倒前的那一刻心道，这货还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啊。
此时她大脑晕乎乎的，意识在清醒和昏睡中游离，眼皮沉重得无法睁开，感觉是靠在一个厚实的肩膀上摇摇晃晃，似曾相识……
脑海里尘封已久的片段浮现着。
“你家枪法就够你练的了，还来练拳，你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哇！”
侯府游廊，春暖花开，姹紫嫣红间，两个一大一小的少年郎前后走着。
大的那个走后面，五官俊美，英姿勃发，却没有京城贵公子的气派，举手投足间英气十足。
而小的那个矮一头，在前方，八九岁的年纪，还未脱稚气，长得玉雪可爱，此时他小嘴正叭叭叭。
身后少年不以为意，甚至还有点隐隐自得似的，“技多不压身，你姐拳法那么厉害，我打不过还不让我学了？”
小少年“哎呀”一声跳起来，察觉到自己动作幅度大了怕又有人指责他不懂规矩，赶紧中规中矩地站好了，眼睛却朝周边一个劲儿偷瞄，确定周边没人来才继续端着架子，语速却有些急。
“那你也该跟我学啊，你缠着我姐干什么？”
大少年欣赏着他的装模作样，“你比你姐厉害？”
小少年：“……”天都被你聊死了。
……
大少年是霍英，而小少年，林玦。
林玦……
他们一起长大，儿时挚友，亦是战场能交付后背的战友。
当年她出征在即，将霍英留在了林玦身边护他周全。
如今再见故人……
雪地上的脚印深深浅浅，霍英背上背着个人却毫不费力，顺带还将其余五人带离深山。
一路上他心情复杂，但却对眼下自己的决定毫不后悔，他要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个小女娃会林家的拳法。
原本他追来不想做多余的事情直接把人杀了掩埋掉就了事。
结果放出那几箭后发现好家伙，这小东西的身法不俗，于是他改了注意，亲自下场试试深浅。
这一试，就让他决定跟着下山。
铁柱子一行得知对方要送他们下山时还不相信是真的，然看着小嫂子被他背着，他们几人联合也不是对方的对手，只好跟在他身后。
于是霍英也从他们口中得知了流寇要来的消息。
霍英心道，漠北的流寇确实还剩下几支，但应该还没打过来，因为这一次他们就是打着流寇的旗号劫了清源县的税粮。
没想到这消息传出来会引发这么多人的恐慌。
霍英想着想着就暗恨，要是林家军还在，别说区区漠北几支流寇，就是那瓦剌和东胡也别想踏进大雍的国土。
敢伸一下就剁了他们的爪牙。
一行几人穿过风雪抵达洪庙村时已经翌日午后。
这期间霍英也完美地忽悠了几人，他说自己是隐匿在深山里多年的猎户，林间那些箭雨是他布置的陷阱。
不管这几人信不信，他武力值在这里，几人看他的眼神虽然防备却也畏惧，这一点就够了。
得知林渔只是晕过去并无生命危险，几人才松了口气。
村口，得到消息赶来的春娘看着晕厥过去的林渔吓得脸色大变，“阿渔啊！”
闻讯赶来的几个婶子也上前帮忙。
而霍英听到这一声“阿渔”浑身颤了颤，皮帽下那张掩藏了一般的面容又一次恍惚一瞬，直到他后背的人被那些人七手八脚地挪开，抬走。
“这位……”铁柱子欲言又止。
霍英掩下心头的异样，“我姓霍！”
他人高马大的，身手又好，一行回来的几人都怵他，却又无可奈何，总觉得他危险，可村里头除了小嫂子还有一战之力外，他们加起来恐怕也打不过他。
“霍，大叔……”铁柱子话音刚落，面前的男人就恶狠狠瞪他一眼，扯下头上的皮帽和兽皮围巾，露出一张刀削般俊挺的脸。
铁柱子：“！！”
“额，霍大哥！”
你穿得像个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谁晓得你这么年轻啊？
铁柱子嘀咕几句，想着村长伯伯的叮嘱，小声道，“您什么时候……”离开啊？
人也送回来了，他是不是也该走了？
结果霍英仿佛看懂了他的想法哼哼两声，“我不走了。”
铁柱子：“？”
霍英看他一眼，“就住你家！”
铁柱子：“！！”
铁柱子没办法，因为村长交代了，这个人来路不明，得有人跟着，如今对方提出跟他一起住，对他来说，也好。
咬了咬牙，铁柱子点了点头，带着他回自己家。
霍英跟在他身后，目光却在打量着这个村，发现所有人对他都很戒备，对村民来说，他一个外来者确实很危险。
“刚才来的那个夫人……”
铁柱子还在担心林渔的情况，闷声答，“那是顾家婶婶，是小嫂子的婆婆。”
“婆婆？”霍英听着直皱眉，这会儿才仔细咀嚼那声“小嫂子”的真实寒意。
“她嫁人了？”
走在前面的铁柱子停步，转头，认真道，“霍大哥，小嫂子是我顾家哥哥的媳妇儿。”
霍英：“！”媳妇儿就媳妇儿，你盯着我干什么？
他不以为意地翻了个白眼，“她才多大就嫁人？她哪儿的人呢？”
铁柱子：“……”皱眉，看对方那摄人的目光，不答不行，只好应声，“小嫂子是逃难来的，具体哪儿来的人，我也不知道。”
霍英才落下的心又一次被提起，然下一秒，铁柱子又道，“小嫂子十五岁了。”
十五？
才十五！
霍英着实体会了一把心脏从高处坠落的无力感，已经没有了要开口的力气了。
直到两人在几间茅草屋前停下，随着一阵脚步声传来，铁柱子的娘亲刘氏带着一双儿女匆忙过来，手里还拎着个篮子，里面有几个鸡蛋和白萝卜，见到铁柱子，急声。
“我听说，林丫头受了伤，你怎么没保护好她呀？”
村里的消息传得快，刘氏见自家儿子好好的，更加担心林渔了，都来不及再说其他的，拎着篮子匆忙往外走，“我过去看看。”
“哎，阿娘！”铁柱子都拦不住他娘，目送他娘和弟弟妹妹一起离开，还没回头手腕就传来熟悉的痛感，他哎哟一声，就见面前的男人瞪着一双发红的眼。
“她姓林？”
铁柱子的手，这次怕是真要断了。
然而面前的男人，手在颤抖。
“到底……哪个‘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