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能是我来美国以后，和樱木联系最少的一个学期了。
有整整三个月我们都没有再互相通过电话，这期间我也只给他写过一封信。虽然有安西老师这位日本前国手在，我能起到的作用大概微乎其微，但抱着“有总比没有好”的心态，我还是在信里把申请大学需要的资料和流程都为他详细梳理了一遍，还附上了一些申请建议。
我的SAT考试成绩也终于拿到了手里。平时鲜少过问我学习的爸爸，在看到成绩单上的分数时，突然露出一副吃惊得眼珠都快要掉到地上的表情。
“你是不是来美国就没有睡过觉？”他说，“不然怎么会考得这么好？”
“说什么胡话呢。”妈妈白了他一眼，又把我的成绩单拿过去细细浏览着。
“辛苦了。”她看着我，温柔地笑着。
“已经有目标学校了吗？”她又问我。
我点点头：“有几所在考虑中，打算都试一试。”又犹豫一下，“可能不一定会留在加州上学。”
妈妈露出毫不意外的表情：“只要去你想去的地方就好了。”
感恩节假期前，我终于又收到了樱木的信，信上的字比以往看起来更加飘逸洒脱，像是下一秒就要脱离纸面束缚跳起来，让人立刻就能联想到他写信时的表情。
樱木在信里说，他已经在安西老师的指导下，把录像带、比赛数据和推荐信之类寄给了美国的学校，其中就有上次他在电话里提到的三所大学。据说这几所学校的反馈都很积极，甚至还有教练计划趁假期飞到日本，打算亲自和他见面。
我把这封信放在了书桌上最显眼的地方，好让自己每天一抬眼就能看到。
忙碌起来，时间流逝的痕迹也愈发让人难以察觉。我整日埋头于学习和申请大学的准备，几乎无暇顾及其它，等到终于寄完所有资料，看着满街挂着的彩灯和随处可见的圣诞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马上就是圣诞节了。
这将是我在加州度过的第二个圣诞节。
原来，我已经离开了日本这么久。
可能是连日来的紧张和疲惫所致，临近假期，我突然得了重感冒，整个人昏昏沉沉，每天都无精打采地待在家中。爸妈原本买好了平安夜音乐会的票，打算全家人一起去听，又因为我的感冒想要取消计划，但平安夜吃过晚饭，我还是说服他们出了门。
“你不和我们一起去吗？”爸爸吃惊地问。
“我想在家里休息，但是没必要让你们也跟着我闷在家里啊，难得的假期，你和妈妈就放松一下吧。”我笑着说，“而且我也比前几天好多了。”
妈妈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揉了揉我的发顶，出门前又叮嘱我别忘了吃药。
家里重新变得安静下来。
我蜷在沙发上，盯着壁炉里不停跳动着的火苗想，樱木在做什么呢。
明年的圣诞节，我们应该可以一起过了吧……
快要睡着的时候，我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惊醒。
我伸手接起来，整个人还有些迷糊，直到耳边传来那个已经久违了的声音，心跳才又后知后觉地变快了。
“瑛子，圣诞快乐！！”樱木在电话里喊，声音还是和之前的每次通话一样精神。
“圣诞快乐，”我笑着说，又听到电话里吵吵嚷嚷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大声唱歌，“你在卡拉OK吗？”
“不是啦，在我家里，篮球队的人都在，我们在吃火锅！”
“圣诞节在家里吃火锅？”我惊得睁大眼睛。
“对啊，昨天刚打完冬季杯，湘北这次终于拿冠军了，我这个冠军队长就招待大家来吃大餐。”樱木说，似乎转开头对旁边吼了一句“你们给我小声点”，又问我：“你呢，吃圣诞大餐了吗？”
“嗯，和爸爸妈妈吃过饭了，”我笑道，“但美国现在还是平安夜呢。”
“真的吗？！我又忘了有时差……那没有吵到你睡觉吧？怎么觉得你的声音有点没精神？”
没想到他会听出来，我突然觉得喉咙一阵发痒，忍不住又轻咳了几声。
“没有，只是有点感冒，不过已经好多了。”
他的声音慌张起来：“感冒了？！是着凉了吗？严重吗？要不要请假休息——”
“樱木，我没事的，只是小感冒而已，”我忍不住说，又觉得有些想笑，“而且现在就是假期啊。”
“对哦，”他听起来有些尴尬，“那、那你记得多穿点，多喝水也多休息，尽量不要出门……”
絮絮叨叨的语气让我想起以前我扭伤脚踝时他的反应，我“嗯”了一声，心里被一阵突然涌上来的暖意包围。
“学校那边……怎么样？”我有些小心地问他。虽然之前就想问他关于申请大学的事，但又担心给本就忙碌的他徒增压力。
“放心吧，申请早就寄了，”他一副信心十足的语气，“北卡的教练大叔上个月还来日本了，一见面就说要和我打球，结果我把他打趴下了啊哈哈哈！”
“真的吗？”我也跟着兴奋起来，“那是不是代表着有希望了？”
“大叔没说什么，但是我感觉他很喜欢我，谁让我是天才……他还让我别忘了申请奖学金，所以后来我和老爹又忙了好久。老爹还说快的话1月就能有结果了。”
我心里忽然一阵激动。
“一定没问题的，”我说，“你可是天才啊。”
“嘿嘿……”樱木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问我，“那瑛子呢？什么时候能拿到通知啊？”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他：“如果拿到北卡的offer，你会去吗？”
“应该会吧，老爹也推荐我去那里，我也挺喜欢那个大叔的哈哈哈。”他说。
我想了想：“我可能会比你晚一些，最想去的那所学校前几天才申请。”
“嗯？是哪个学校？”
我笑道：“等拿到通知了再告诉你。”
“什么啊，吊我胃口……”他不满地嘟囔着，声音小了下去。我笑了笑，突然听到电话里有人叫他，声音似乎还有些熟悉：“队长——！再不来肉就没了！”
“你们先吃！不要管我！”樱木也大声说。
刚想叫他先去吃饭，却听见他轻轻“啊”了一声。
“下雪了……好漂亮。”
我愣了愣。洛杉矶很少下雪，而神奈川的冬天，我甚至还没来得及体验就离开了那里。
真想看看现在他眼里的风景啊。一定和他感叹的一样美丽。
“真想看啊，神奈川的雪。”我轻声说。
“肯定能看到的。”他的声音也很轻。
一时间，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直到电话那头又传来其他人的声音。
“队长——”
“藤野你好歹看看时机吧，你不知道队长在跟谁打电话吗……”
“你快去吃饭吧，”我回过神来，突然又觉得耳朵发热，“圣诞快乐，樱木。”
顿了一顿，我又轻声说：“我等你的好消息。”
这是我们没能见面的第二个冬天。
希望也是最后一个。
寒假结束后回到学校，班里已经有申请得早的人拿到了大学的通知。苦战的成果陆陆续续递到每个人手里，一种既忐忑又期待的氛围也开始在周围蔓延。
我从关系不错的同学那里得知，她的朋友在一个星期前也收到了北卡罗来纳大学的offer，突然紧张得坐立难安，午饭都快要吃不下了。
“但她申请的是医学院，也没有体育特长，和你的那个他毫无冲突。”对方拍拍我的肩，“放轻松亲爱的，看你这样我胃病都要犯了。”
我默默地低头拨弄着餐盘，一言不发。
之后的两个星期我都像惊弓之鸟一般，只要家里的电话一响，就会第一时间跑过去接起来。
“我记得offer是会寄到学校或家里吧？你是在等谁的电话吗？”在我又一次期待地接起电话、又失望地递给妈妈之后，爸爸似乎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疑问了。
“一个很重要的人。”我说。
他满脸疑惑地看着我。
妈妈接完电话走过来，看着爸爸露出好笑的表情。
“当然是喜欢的人。你也多关心关心自己的女儿吧。”她笑着说。
一句话让我和爸爸同时震惊了。
“男朋友吗？”他惊慌地说，“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我不知道？！”
“男……才不是！”我喊了一声，决心不再理他们，蹬蹬蹬跑回房间躺下，开始盯着天花板出神。
星期天的下午，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看书，听到楼下的电话铃声，犹豫了一瞬还是没有起身。这段时间已经记不清被爸妈嘲笑了多少次，有时候甚至连自己都觉得难为情。总是一惊一乍的，简直就像被那个笨蛋传染了一样……
但电话响了半天也没有人去接。直到铃声停止，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爸妈有事出门了。
我还在愣神，铃声突然又响了起来。
心里怦怦直跳着，我再也没有犹豫，拉开房门大步跑下楼。
站在电话边，我努力说服自己平静下来，但似乎并没有用。拿起电话时，我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声音也在微微发抖。
“喂？”
“瑛子，是我。”电话里传来樱木的声音，“北卡的通知书，我拿到了！”
喉咙像被堵住一般，我握着电话发不出声，只觉得突然浑身脱力，腿一软就坐在了身后的沙发上。
“瑛子？”
“……我在。”我声音沙哑地应了一声。
“你怎么啦？感冒还没好吗？都这么久了……”樱木的声音像是有些焦急起来。
我急忙清了清嗓子。
“不是，只是有点紧张。”我深呼吸一下，努力从这种连自己都羞赧的情绪里冷静下来，“是刚刚收到的吗？”我问，又看了看时间：他那里应该还不到上午10点。
“嗯！我正准备去找老爹，先给你打个电话。”他说，声音里又充满了愉悦，“虽然其他学校的还没来，但我想给老爹说，我就去北卡了。”
我笑了：“因为乔丹吗？”
“因为——瑛子也知道乔丹吗？！”樱木喊了起来。
“当然知道，毕竟我也做了不少功课。”我笑着说，“而且，你不是说北卡的教练很喜欢你吗，安西老师的建议肯定有他的道理。”
“你怎么这么清楚我在想什么……”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也变得轻了些，“总之就是，我终于可以去美国了。”
——等湘北真的拿到了全国冠军，你最想做什么？
——我要去美国！
我没有说话，突然觉得鼻头涌上一阵强烈的酸意。
“瑛子？怎么又不说话……”
我回过神来，伸手在已经变得湿润的眼眶上轻轻按了按。
“恭喜，”我轻声说，“恭喜你……樱木。你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耳边传来他低低的笑声。
“我也终于可以见到瑛子了。”他说。
我心里一热，又听见他说：“虽然还要再等半年……真是的，为什么美国开学要这么晚啊！”
我笑了笑，决定暂时不反驳他的话。
“瑛子呢，还没收到吗？”他又问。
“嗯，应该快了吧。”我说。
“那等收到了，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好。”
“嘿嘿，等晚点我再联系良亲——算了，那个没良心的混蛋，还是等去了美国我再亲自修理他！回来还是先给妈妈打个电话，说好了要告诉她的……”
耳朵里捕捉到一个我鲜少在樱木口中听过的词汇，我突然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没听错吗？他说的确实是那个词吗？
“瑛子？”直到樱木又开始叫我的名字，我的大脑仍在疯狂转动，只能下意识地接话，甚至都无暇顾及自己的震惊在他看来会不会太过奇怪。
“樱木的……妈妈？”
“我们好久没联系了，去年——啊！我没有给瑛子说过吗？！”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语气开始慌张起来。
我没有说话。
“那个，去年亚青赛她看到新闻给我打了电话，我才告诉她我打算去美国，她还让我到美国以后去找她……”
我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
“樱木，”我有些艰难地问，“你妈妈也在美国吗？”
“是啊，不过我们都好多年没见面了，希望她不要认不出我来哈哈哈！”笑着笑着，他的声音又渐渐变得没有底气，“我、我真的没有给你说过吗……”
我发现，自己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想叫他一声“笨蛋”。
不过想了想，我在湘北也才待了三个多月，其实也并没有机会和他聊到这些吧。何况……以前也并不敢突兀地对他提起。
“你没有说过，”我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又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下去，“以前听洋平说过你的事，但他们好像也不知道，可能也是不太好提……”
“啊，”他似乎终于明白过来，又说，“我也没有和他们说过。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和妈妈关系挺好的，只是联系不太多。”
莫名地，我突然觉得心里松了口气。
“我还想以后——那个，快到时间了，我该去找老爹了。”不知怎的，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又慌乱起来。
虽然有些奇怪他的反应，但在长途电话里聊不知道会有多遥远的往事，显然不是个明智的决定。我急忙说：“快去吧，之后应该还有很多东西要准备呢。”
“那……我先走了，瑛子记得给我打电话！”
“嗯，再见。”
……果然是个笨蛋。